除夕

自打進入臘月,閤府上下就忙了起來,過了二十三,就更是人影攢動,瑾之亦是如此,幾個大丫頭們清點貴重大件、分發物資不說,就是後院的幾個小丫頭和婆子也腳不沾地的清理、打掃,到除夕這日,纔算妥當,因三爺三奶奶大婚,瑾之在三個月前纔剛重新裝修過,本就是簇新簇亮的,用不着大整頓,只是丫頭們才得了若胭的打賞,一心要討歡心,便格外的精細些。

這是若胭這輩子過得第一個年,故而一早醒來就有些小激動,只是看着雲懿霆嬉笑,因是新年,爲顯得新婦尊重夫家,若胭脫了喪服,也只着了素色的短襖長裙,只是這樣,比起穿喪服來嬌媚百倍,偏生她心情好,一臉的笑,眉眼彎彎,如青山碧水,映襯着桃花色的臉頰,竟是兩個月來少見的豔色,看得雲懿霆心搖意馳,關起門來嬉鬧一陣,才梳洗了去存壽堂。

到存壽堂時,大爺和何氏也剛進門,一番禮畢,衆人入座,和祥郡主也是滿面春風,從桌上拿了一封信道,“也是趕得巧,你們父親寄了信來,昨兒晚上才收到的,你們都看看。”

祝嬤嬤便接了遞給大爺雲懿鈞,何氏也湊近了去,兩人細看一遍,雲懿鈞笑道,“自父親領兵,與北蠻交手多次,屢戰屢勝,父親信中之意,估計開春就可班師還朝。”

何氏也笑,“阿彌陀佛,父親快要回來了,父親此次大敗北蠻,又爲朝廷立一大功。”說着話,又往下看,臉上堆砌的喜色似有些鬆動,牽強的笑了笑,轉向若胭,“父親還在信中贊三弟妹做的坎肩最是恰到好處,還是三弟妹心細又手巧,叫我這做長嫂的自慚形穢了。”

“大嫂過謙了。”若胭淡淡一笑。

和祥郡主笑道,“你們兩個都是有孝心的。”

雲懿鈞將信遞給雲懿霆,雲懿霆則徑直給了若胭,“你看看。”毫不避諱的寵溺,無視其他人投來的各種目光,笑容溫柔專注。

若胭微覺羞赧,只因他素來這樣不守規矩,自己也習慣了,垂着粉面接了信來看,雲懿霆卻是自己歪了身體靠過來一起看,這般場景看在別人眼中親暱之極,尤其何氏見了,想到大爺的木訥,更是氣堵。

若胭則是難掩歡喜,受到侯爺稱讚不說,得知侯爺一切安好、戰局大利纔是最高興的,許是因爲歷經兩世都沒享受過父愛,所以對侯爺格外看重,儘管相處時間短,卻是打心眼裡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如何不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早日歸來。

正看着信,雲懿諾進來,若胭就將信轉給了他,接着雲歸雁和雲歸雪先後來到,大家輪流看了信,說笑一陣,和祥郡主就看向若胭和雲懿霆,緩緩道,“年年過年,吃飯看燈,原沒什麼特別,只是今年是老三媳婦嫁過來的頭一個年,有些事又與往年不一樣,算着日期,老三媳婦過門已經整三個月了,你們父親離京前曾說過,因新婚三月祭祖恰好趕在年關,就在除夕一併祭了,今兒就是除夕了,你們父親不在家,便只有你們大伯父與三叔帶着大家吧。”說着話,目光在兩人臉上着意端看,“今日祭祖,先是老三與老三媳婦祭拜你們的母親,修改家譜,然後再閤家祭祖,老三陪着你媳婦,這個事你自當明白。”

“是,兒子明白。”雲懿霆難得的語氣沉靜穩重,若胭也默默聽着,知道和祥郡主說的“你們的母親”是指侯爺的原配、雲懿霆的生母、已故周氏,靜看雲懿霆的側臉,心中忽然生出傷感和疼惜來,尋常只看他或妖冶放縱、或殺氣逼人,也只在這樣時候才恍然想起他其實不過是個年幼失母的可憐孩子罷了,縱然過得是一擲千金、紙醉金迷的生活,細細想來,與普通失親的孩子也沒什麼兩樣,只怕因爲生在權貴侯門,還要面對更多的陰謀與血腥。

想是雲懿霆感覺到她的目光,回頭來看她一笑,笑容竟然儒雅溫厚,如兄如父,若胭一時看得心跳面紅,癡怔不已。

雲家的規矩是午膳三房人各吃各的,雖說各吃,卻也不像平常一般,各個小姐、爺在自己院子裡用餐,都聚到父母跟前的,似二房這裡,午時初刻不到,雲懿霆和若胭已經換了衣裳收拾妥帖到了存壽堂,大爺雲懿鈞和何氏也纔到不久,雲懿鈞靜坐不語,一貫的儒雅溫厚態度,何氏則先進了暖閣問候和祥郡主,說了一陣子話,才一臉喜氣的出來,和祝嬤嬤一起張羅席面,碧姍帶着幾個小丫頭在桌前忙來忙去,時不時用眼角瞟一眼何氏,扭頭見雲懿霆和若胭並肩而來,卻變了臉,眼前忽的閃過靈兒和巧兒,丟開碗碟就上前請安。

若胭笑看她不語,原是厭惡她的,卻想自己也是個殺人的,比她又強了多少,自巧兒和靈兒死後,那事兒再無人提及,也就沒有追查下去。

雲懿霆卻冷颼颼的睨她一眼,大步邁了進屋,裡面的何氏和祝嬤嬤聞聲探望,見了兩人,俱笑迎出來。

“三弟和三弟妹來了,快坐快坐。”何氏堆着笑,她本就是能說笑能討巧的,這次回府後,態度就越發的熱情了。

若胭笑道,“大嫂在這裡忙碌,我雖笨拙,又怎麼好偷懶,待先去像母親請過安來,也容我跟在大嫂身後學個模樣吧。”又向祝嬤嬤問了好。

何氏也不好說什麼,訕訕笑,“倒是我忘了,三弟妹快去母親那裡。”

兩人已經往裡走,向一旁的大爺打過招呼就進暖閣見和祥郡主,不過幾句問候和請示,和祥郡主道,“你們父親不在家,咱們只簡單些吧。”

兩人自然應好,若胭就出來,說是幫忙,實則也沒什麼做的,連何氏也不過裝模作樣的站在一邊,倒是祝嬤嬤指點的多,彤荷也來了,一屋子的丫頭,哪裡用得着主子動手,若胭也是個擺設,轉眼卻見雲懿霆也出來了,只是往雲懿鈞那邊去,兩人低聲說些什麼,聽不清說的什麼,只瞧着神色都好,與尋常人家的兄弟沒什麼區別。

又過了不一會,雲歸雁幾人都來齊了,席面也佈置妥當,若胭就入內去請和祥郡主,何氏卻從後面飛快的搶上,錯身越過若胭走在前面,若胭一怔,後退一步謙讓着她,不就是想在婆母面前得個好麼?這樣的場面只管你做去。

一桌子的珍饈佳餚、美酒瓊漿,若胭雖同坐着,卻只吃些素菜,大家知道她有孝在身,婆家孃家一喜一喪也難爲,尤其何氏這兩天尤其乖覺,對若胭竟是半句話也沒有,只小媳婦一般挨在和祥郡主身邊,時不時的夾個菜獻個殷勤,雲歸雪尋常得了機會就喜歡向若胭扎個針,當着雲懿霆的面卻不敢吭聲,這頓飯吃得倒是平和、安靜,不多時散席,大家都去暖閣又說了些家常,若胭和雲懿霆都是話少的,滿屋子便只有何氏和雲歸雪的說笑聲,和祥郡主時而笑一笑,不過一盞茶工夫,雲懿霆就拉了她起來,向和祥郡主說是先行,和祥郡主點頭道,“也罷,你們倆回去吧,休息一會,也準備着,莫忘了時辰。”

回到瑾之,若胭問初夏和曉萱可有安排丫頭們都吃過飯,兩人都說吃過,雲懿霆又吩咐曉蓉準備飯菜,若胭愣道,“不是才吃過嗎?”

雲懿霆笑,“可吃飽了?再吃些吧。”不由分說,又拉她吃了不少。

若胭便捧着肚子撲牀上午睡,雲懿霆過來,扳過她笑,“那便好生睡着,養些精神,可莫磕着頭歪蒲墊上睡過去,這家祭可算完不算完?”

若胭白他一眼,扭過臉去不理他,雲懿霆只管笑着,也擠過來摟着她一起睡,若胭笑出聲來,又轉過身逗他,“三爺可莫睡,免得睡沉了醒不來誤了時辰,還不如我睡在蒲墊上呢。”

雲懿霆就捏她的鼻子,“你倒打趣我來。”

兩人低聲細語的頑笑了一陣,到底一起入睡,等若胭醒來時,天色半昏,雲懿霆依舊躺在旁邊,卻是睜着眼看她笑,“吃得不多,睡的倒香。”

若胭知他揶揄自己,紅了臉不說話,飛快的爬起來喚初夏。

梳洗、裝扮、更換祭服,一應妥當,就有曉萱進來稟道,“主子,三奶奶,二夫人她們已經動身了。”

雲懿霆輕“嗯”了一聲,拉着若胭便徑直往家廟去,雲家家廟另設一院,在侯府之西北,出了侯府西門折往北去,是一條雲家大房與二房之間的夾道,倒也寬敞,若胭越走越緊張,一顆心變成了忐忑不安的小兔子,不管不顧的在胸口亂竄,差點沒跳上嗓子眼,並不是擔心前方是什麼刀山火海,只是第一次進入這種神聖的地方做神聖的祭奠,唯恐自己舉動不慎,失了儀態,丟了自己的臉不說,更是丟雲懿霆的臉,便拽緊了雲懿霆。

雲懿霆停下腳步,輕輕摟住她,“別怕,只是一個簡單不過的儀式。”

若胭就揪住他的衣裳,默默的將這幾天佟大娘又反覆教導的祭禮在腦海中回顧一遍,自認爲鉅細不差,才慢慢穩下心,又走了一程,就遠遠的看見一座院落,院門大開着,正好看見裡面一條寬闊肅靜的林蔭石板路一直到盡頭,迎面一座古樸莊嚴的殿宇,殿前開闊,左右對稱種着松柏。

和祥郡主帶着大爺夫婦、雲歸雁姐弟三人正站在院門前未進,若胭走過去,正好從東面小道上也來了一羣人,男女老幼皆有,卻是三房一家子,大家走到一處,相互見過禮,三太太只管將眼在若胭身上打量,卻沒說話,看着像是礙於場面沉肅。

三老爺翹首望西張望,自言自語,“大哥大嫂怎的還沒過來,可莫誤了時辰。”

和祥郡主笑道,“三弟別急,時辰還早。”

三太太呵呵一笑,瞟了一眼若胭,“可不是嘛,這麼多年,大哥大嫂哪一次誤過?不過今年不同些,不是新添了老三媳婦嘛,說起來,除了去年生下永哥兒,咱們家可是多少年沒添過人丁、辦過喜事了,這次家祭自然又熱鬧。”說着話,笑呵呵的轉身去王氏懷裡抱永哥兒。

永哥兒是王氏所生,是三房的長孫,更是雲家唯一的孫輩,才一歲又兩個月,眉眼如王氏一般秀氣,生的胖乎乎的很是可愛,三太太自認身份高低不如大夫人和二夫人,只時常拿永哥兒逗笑,用意無需明說,誰人聽不出來,如今三房人一大家子,任大房二房怎樣富貴權勢,卻是孫輩空零,哪比的她有個會叫“祖母”的孫子?

這話說出來,若胭纔剛微一蹙眉,何氏已經白了臉,這話雖說一棒子打死了兩房人,但細細追究起來,她纔是首當其衝,大房只有一個五爺,年紀尚幼,不及婚配,說也說不着,況且此刻又不在,二房男丁最多,可是四爺未娶親,三爺三奶奶新婚剛三個月,又在孝期,唯獨她進門數年,卻是一無所出,和祥郡主若是怪罪,可不就是拿她生氣?當下就驚慌的看過去。

和祥郡主卻微微一笑,伸手拉了拉永哥兒的小胖手,點頭道,“可不是嘛,要不說永哥兒是個有福的,將來也自然大有出息,四年前那孩子可比不得呢。”

四年前的孩子?

若胭聽的雲山霧罩,正猜測着什麼孩子,就見在場大半人都變了臉色,尤其三太太和何氏,面色慘白,又扭頭看雲懿霆,後者卻只是微微皺了下眉,便再無反應了,何氏抖動嘴脣,似乎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淚已盈睫。

和祥郡主笑看她一看,目帶安撫,又驕傲的掃過雲歸雪和雲懿諾,笑道,“老大和老三都年輕,再瞧瞧雪兒和諾兒,他們倆纔多大……”

是啊,急什麼,和祥郡主生他們倆時,年紀也不小了,可是人家就是肚子爭氣,一口氣生下龍鳳胎,這可是雲家多少代都沒有過的,再說了,不管怎麼樣,二房有三個兒子,生孫子的機率怎麼看都比三房高。

何氏重重的鬆一口氣,三太太也收斂了眼底的得意,不再作聲,別開臉遠望,喜道,“大哥大嫂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