笄禮

回到瑾之的時候,初夏和曉萱也已經回來,初夏一邊爲若胭更衣,一邊說着梅府的事,“梅府沒有爲梅三小姐辦笄禮,倒是準備了在院子裡擺幾桌席,兩個姑太太都帶着表小姐過來了,奴婢和曉萱到的時候,老太太正說着中午擺席的事,鄭家人和幾個姨娘都在,連老爺也在,看得出,老太太很高興。”

若胭點點頭,自己原本就猜得準的,梅家不會操辦笄禮,不過能擺幾桌席也算不薄了,梅映雪畢竟是訂了親的,這也是給齊府臉面,至於高興,若胭還真想不出別的理由,大約是因爲熱鬧吧,梅府很少有熱鬧的時候,至少若胭所見,不是冷清就是吵鬧,總沒有個喜慶,因爲杜氏之死與和離風波,梅家這段時間都籠在陰影之中,好在幾天前和離手續辦妥,御史參本也消停了,藉着梅映雪的生辰高興高興也難怪。

“你們送去金釵,可有人說什麼。”若胭猜度着,誰有骨氣說出拒絕接受金釵的話。

初夏冷笑,“金釵收下了,話自然有人說,說三奶奶如今攀了高枝,也不要孃家了,連妹妹做壽也不知回來慶賀,只叫個丫頭來,端的是好大架子。”

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自從雲家提親,這種話就聽得多了,婚後更是見一次說一次,也沒什麼新鮮的,並不覺得怎麼憤怒,只是心裡多少有些難受,想來天下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出嫁後就斷了孃家關係的,自己當初嫁到雲家也是驚驚惶惶、深感前途渺茫,一生幸與不幸都維繫在雲懿霆身上,何嘗不願與孃家親厚,只是數月親歷,孃家人的所作所爲實在令人齒寒,自己做不來親熱之舉,也狠不下心一刀兩段,只求個相安無事便罷。

“我戴着孝,不能賀壽,別人不肯承認,連老爺也只當不知麼?”

初夏臉上的嘲諷之色更重了些,“老爺的心思如今已說不準了,太太已經不在了,又是和離在先,老爺如今可是無妻室的。”

“這話怎麼說?”若胭愣住,一時沒明白話中之意。

初夏便氣呼呼的道,“三奶奶不知,這兩天老太太正打算着爲老爺再娶一房新太太呢,聽來喜說,奴婢到之前半刻,一個媒婆子剛走。”

若胭聽了瞪着眼說不出話,半晌,也冷笑起來,竟是急成這樣,母親剛死,朝廷風波乍停,街坊輿論還沒消停呢,就想着娶新人了,這自然是張氏的主意,然而,也必定徵得了梅家恩的同意,他若真不願意,今兒何必在家與那媒人碰面,大可去衙門辦差,想來還是情薄,當初母親在世,他便一房又一房的納妾,如今人都死了,更無所顧忌了。

“不管我的事,隨他們去吧。”若胭親自將玉璧系在腰帶上,如往日一般又藏在腰間,“我一個已出嫁的女兒,難道還能過問孃家父親娶繼母的事?他們要說我什麼也由得他們去,我不願委屈自己,也堵不了他們的嘴,只好當聽不見了,總是不遠不近,做了自己該做的就行,妹妹生辰,姐姐有孝在身不能親往,禮物卻不差,這也夠了。”

“奴婢也是如此回他們的。”初夏道。

若胭就笑,“我就知道你會回嘴,你還能見我被欺負不作聲的?”

初夏也笑了,“正是,奴婢可不能忍!再說,不是有曉萱在旁邊嘛,誰敢動我一下?”

兩人都笑,笑罷,若胭又問去和晟寶莊的事,初夏道,“陳掌櫃說了,釵已做好,在進京的途中,明兒就給送來。”

若胭遂安下心,兩人說笑了幾句,初夏就斂了笑,低聲道,“三奶奶,今兒瑾之的事,奴婢回來後,可都聽說了,別怪奴婢多嘴,三奶奶這事做得委實不妥,好在三爺沒有生氣,要不然,便是因小失大了。”

若胭心裡已經知錯,便道,“這是我小心眼了,日後再不敢了,如今連你也護着他指責起我來,我哪裡還敢輕舉妄動,總要想着法子把你們都哄好了纔是,要不然,才真是沒地方哭去,只是心裡不安,害死兩人……”

初夏皺眉,“她們倆心懷不軌本就是死罪,三奶奶早先是仁慈不做追究,將她們送去二夫人那邊,但凡她們倆安份些,又怎麼會保不住性命,這是她們自己不要臉面,做出這等噁心事,死有餘辜,與三奶奶何干?”

這話聽着確實好聽,將若胭的責任全部掃盡,若胭苦笑,沒再多說,初夏的話說得再好聽,也掃不去自己心頭那抹陰影,作爲女人,自己有着保護愛情、霸佔愛情的最原始的自私,不容許任何人染指雲懿霆,所有意圖瓜分雲懿霆感情的人,都是自己的敵人,對敵人,當然不需要仁慈,從這個角度來說,自己對靈兒和巧兒是痛恨的,永遠也不想見到她們,可是這並不意味着她們必須死,俗話說,人命關天,生命本身是平等且值得肅然起敬的,上輩子十多年的高等教育早已經將生命無貴賤的觀念烙在腦海,實難做到無動於衷。

沉默片刻,若胭換個話題又提起回來的路上遇到賈俊被人圍毆之事,初夏道,“怨不得奴婢在梅府沒見到他,倒聽老爺說了句‘回回來了也就露個臉就不見了人影,要是總這樣不懂規矩,往後也別來了’,大姑太太卻回道‘你外甥也是當爹的人了,你怎麼總當孩子似的管束,大男人愛去哪裡便去哪裡,總像壽兒那樣關在家裡又如何?索性拍屁股走了,連家也不要了’。”

這還真是梅順孃的一貫風格,不分場合,專愛扎人心窩子,梅承禮這個名字如今快和杜氏一樣,成爲梅家的禁忌了,一去兩月,音信全無,要說張氏和梅家恩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兩人都是死要面子的,生怕傳出去被人笑話,這“大少爺離家出走”的消息硬是瞞的死死的,因梅承禮本就是養在深閨從未帶出去見過世面,認識他的人本就不多,因此他的去向還真無人在意,不過是說幾句“母親過世,移往庵堂,竟不見弔孝,真真不孝”,卻不知其實此子根本不在家。

外人不議梅承禮,梅家大呼慶幸,關上門來終是傷心掛念,尤其張氏,再恨他忘恩負義,到底是唯一的孫子,又灌輸了不少心血,這樣一去不返,少不得悲痛,一邊將責任都推在杜氏和若胭身上,怪她們挑唆壞了原本乖巧的孫兒,一邊喝斥着要梅家恩尋訪,梅家恩因杜氏之事頹廢不堪,又不敢去衙門報失人口,只好修書回延津,請大老太爺悄悄查訪,更無他法。

“可是吵鬧起來了?”

“可不是吵起來了,大姑太太說完,老爺就砸了杯子,說是讓大姑太太即刻滾出去,再不許回孃家來,老太太也哭起來,大姑太太拉了表小姐就要走,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屋子裡亂成一團,卻是巧了,齊府來人送禮,說是賀三小姐生辰,這才收了哭鬧,接待客人。”

若胭點頭讚道,“齊大人倒是個有情義的,不曾因爲梅家是非就斷了這親事。”忽又想起前幾天閔太太上門找自己,說是問梅映雪的親事,也不知究竟怎樣,總是今天齊大人還能送笄禮來,就說明親事還在。

初夏卻緩緩搖頭,“奴婢聽着有些怪怪的,來的是個眼生的婆子,不是雪菊姑娘,說道是‘齊大人賀梅大人千金生辰’,至此一句,聽不出親近之意。”

若胭也不懂這個世界的官場辭令,評價不出這話意味如何,只淡淡一笑,總不關自己的事,又問起其他人的狀況,初夏一一答道,“姨娘尚好,行動如常,只是瘦了些,四小姐也瘦了,不像以前愛笑了,自己坐在角落裡,任他人說笑也好、哭鬧也好,只默默旁觀,沈家表小姐不在屋裡,奴婢沒見着,賈家表小姐似乎大病了一場,瞧着精神很不濟,時不時還咳嗽兩聲。”

若胭嘆口氣,想起賈秀蓮,感念她揹着母親通風報信給自己,自己眼見她兄長被打,卻不肯解圍,不免慚愧,初夏說她精神不濟,據自己猜測,很可能是因爲與閔嘉華的親事不成有關,可惜,這件事,自己也無能爲力。

傍晚,若胭正在書房看書時,雲懿霆回來了,若胭聽到腳步聲就將書撂下,飛快的跑出去,緊張的將他拉進屋裡,上下打量,雲懿霆吃吃而笑,伸手便解了腰帶,戲問,“怎麼,娘子要驗身麼?”

若胭大窘,滿面緋紅的背過身去,惱道,“我好意關心你,你倒來取笑我,看你還能貧嘴,可見是無事,我不管你了。”擡腿就走,卻被他從背後環住,下巴抵在肩頭,笑而不語,到底若胭沉不住氣,又轉過身來看他,問,“齊王找你做什麼?”

“嗯,請我喝酒……”雲懿霆慢條斯理的回答,說一半卻又停下,慢悠悠的換衣裳。

若胭知他故意作弄自己,心裡暗罵一句,扭扭捏捏的幫他換好衣裳,催促道,“還有呢?”

雲懿霆看她忍耐的模樣直笑,仍不肯說,只狹促的眨眼,若胭沒奈何,只好一咬牙,踮起腳,飛快的在他下巴上親一下,腳還沒落地,就被抱起,吻的天昏地暗,險些喘不上氣來,才鬆開些,又鬧了一陣,才道,“北線初戰大捷。”

若胭一喜,反手捧住他的臉,“父親打了勝仗,那就是快要回來了?”

雲懿霆只笑看她不語,若胭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急急縮手,早被抓住,“初戰而已,歸期尚不能定。”

“還有什麼事?”若胭用手指輕輕的撓他的掌心,“絕不可能只這一件事。”

雲懿霆笑,“你想知道,我便不瞞你,大定府都護易人的聖旨今天已經出京了。”

“這麼快?”若胭大驚,“是譚大人?”

雲懿霆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笑而不語,那就是承認了,若胭暗暗乍舌之餘,仍不免心驚肉跳,幾天前,他讓曉萱傳下令去,刺殺錦州知府,嫁禍都護,想不到短短時日,事已成矣,知府、刺史、都護都不是芝麻小官,這樣大的人事變動,本不該朝夕達成的,想必他們預謀已久,不知大定府那邊,就是朝中也早已做好準備,只等着那個倒黴的錦州知府一死,一切都順理成章,而那最關鍵的一步——錦州知府之死——就在於雲懿霆的一聲令下,他究竟是什麼人?

若胭直愣愣的盯着他,吶吶問,“你到底是誰?”

雲懿霆一怔,妖然而笑,湊到她耳邊,蠱惑似的低語,“怎麼,你忘了嗎?你自己說的,我是你的。”

若胭的臉火燒火燎起來,自己何時會說這樣不知廉恥的話?這絕對不可能,借自己十個膽,也說不出這話來啊,必定是他故意調侃自己罷了,我可不能當真,忙岔開話題只問他爲何將靈兒和巧兒的屍體送去太子府,雲懿霆笑着反問,“我若偷偷埋了,就無人知曉麼?”

若胭啞口無言,猶豫片刻才道,“總比這樣光天化日送去要好吧,太子得知,豈不疑心你挑釁?他現下正與父親一起領兵在外,若是將怨氣帶到戰場,怕要對戰事、對父親不利。”

雲懿霆依舊笑着,目光卻很認真的打量若胭,道,“趙乾這次隨軍,爲謀江山大計,怎會因兩個侍女失了分寸?初戰大捷,士氣高漲,他現在滿心都是急於求勝,儘快班師回朝,戰事關鍵之際,絕不敢動任何手腳。”

“那回京後……”若胭仍是不安。

雲懿霆眨眨眼,不再解釋,只道,“白骨腐肉,誰還記得?”話鋒一轉,“中午在趙二那邊光喝酒了,如今餓了,你陪我吃點東西。”

聽他說餓,若胭立刻忘了還要追問後事,忙喊曉蓉準備菜飯,與他一同走出,一路上碎碎唸叨,“齊王府上連口飯菜也沒有麼,竟叫自己餓着回來,以後再去,先在家吃飽了,免得再捱餓。”雲懿霆抿脣忍笑,也不反駁,只那眼神,柔媚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