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怒

懷柔公主出生,宮中來人報喜送喜禮,據說其中有宸太妃孕期貼身戴的求子囊,這是千百年來的習俗,想要生孕的婦人會親手縫製一個香囊,一面繡個麒麟送子,另一面繡個送子觀音,貼身佩戴,直到臨盆才由助產婆摘下,放在早就準備好的托盤裡,用紅布蓋着,放在牀邊,等嬰兒平安出生了,就算是這求子囊靈驗,可轉送與他人,誰要是得了產婦的求子囊,便可解禁一切禮俗約束,求子懷孕,非但不會受人唾棄,反而視爲祥瑞。

聽大夫人話中之意,這是宸太妃有心送給自己的,可是,東西到了和祥郡主手中之後,就再無消息了。

若胭心裡驟然冰涼,已然明白是和祥郡主扣下了求子囊,自己雖然不急於生孩子,卻無法接受婆母這般作爲。

用意何在?

若胭的臉瞬間白了又白,心裡清涼透骨,倒是涼得清明,話卻不好明說,當下面帶困惑,道,“二姐姐若不介意,若胭自然願意,姐妹相稱更覺親近,若胭雖未瞻仰二姐姐神采,心裡也早生仰慕,又數次得二姐姐厚愛,賞賜珍奇禮物,不勝感激,只是大伯母適才說的不爲孝期所拘,若胭不甚明白,若胭從不知……”話沒說盡,意思明瞭即可。

果然大夫人訝然問道,“怎麼,你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驚疑的看向若胭,覺得對方不像說謊,略一沉吟,臉色也變了,扶椅而起,聲音明顯帶了氣憤,“我去問問這事……”

送出的大禮卻被人無端扣下,難怪連清靜淡泊、與世無爭的大夫人也動了怒。

若胭心中一跳,一字不再追問,也站起來,垂眉斂目,乖覺可憐的應了個“是”,側身避退,行禮欲走。

不早不晚,卻在這時,紫萍急匆匆入內,看見若胭在,也沒慌亂,規矩的行了個禮,沒等大夫人問話,就緊聲稟報,“大夫人,羅府上來人了,說是羅二老爺病危,請您即刻過去一趟。”

大夫人面色一沉,問,“人在哪裡?”

“就在前廳侯着。”

大夫人點點頭,對若胭道,“你先回去,我眼下有些事,回頭再說。”

若胭從雲懿霆那陸續聽說過大夫人孃家羅府的事情,羅老太爺已過世多年,府裡一直是太夫人何氏掌着大權,膝下共三子,長子羅秀庶出,一生不受待見,鬱郁早逝,唯留一子,是爲羅如鬆,大夫人長婿,因身爲庶出一脈,與府上衆人不太親近;次子羅敏與三子羅鈺是一胎孿生,羅敏早出生半個時辰,稱爲兄長,承了父親的安國公爵位,卻自幼體弱多病,一年之中倒有半年時間吃着藥,一家子爲他這身子也不計花了多少銀子,羅鈺因此耿耿於懷,常怨父母偏心,寧可將爵位傳於個病秧子,也不肯給他,數十年來,憤怨重積,院牆不睦。

羅敏沉疾,病弱出自胎中,熬到這年歲已是難得,皆是羅家富貴,才供得起這隻藥罐子,要是普通人家,不消一年半載,就要傾家蕩產了,因此說,也怨不得羅鈺不滿,同是一母所生只因自己運道不好,晚了那半個時辰,便與那代代相傳的爵位擦肩而過,況且兄長多病,公中銀錢多用去買藥,他心頭怎麼平衡?

大夫人是庶長女,當年在孃家時亦不得重視,與羅秀倒頗有些惺惺相惜,因此對羅如鬆格外青眼,平時裡關照不說,還將長女雲歸宇許配給他,自己也極少回孃家走動。

太夫人何氏出身高門,心高氣傲,當年肚子不爭氣,嫁入羅家多年未生育,以至於長子長女皆爲庶出,心裡羞憤不平,對幾個庶出子女十分冷淡,直到自己一胎雙胞,才覺揚眉吐氣,偏羅敏體弱多病,功名不成,又無男嗣,讓她操碎了心,羅鈺倒是爭氣,自己掙了個仕途,又有嫡子羅如柏俊秀如玉,可惜他成年記恨兄長,吵鬧不休,也叫她頭疼,比較一番,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反倒不如庶出子孫過得好,也覺顏面無光,益發的不與大夫人等人親近。

今日既十萬火急差人過來,可見是羅敏燈枯油盡、迴天無力了。

若胭知此事重大,忙退到一旁,道一聲“大伯母請便,若胭告退”,便迴避而出了。

大夫人滿意的看她一眼,亦帶了紫萍匆匆往前去。

若胭望她背影,心忖,羅家怕是要有暴風雨了。

快到花牆月門時,忽聞背後有人喊“三嫂”,若胭一怔,回身望去,只見五爺雲懿思快步走近。

雙方行禮,雲懿思笑道,“好些時日不見三嫂了,三嫂一向安好?”

若胭笑答,“勞五弟掛念,一切安好,五弟近來可是進宮上學去了?”

“正是,宮裡學堂停了近兩月,太傅怕皇子們懈怠,佈置作業尤其多。”雲懿思含笑作答,言詞流暢清晰,單看他眼下言談吐,斷想不到一年前是個半啞。

“五弟辛苦了。”若胭抿脣一笑,心想這個年齡的孩子正是貪玩,難爲他這麼懂事上進,忽又想起雲懿諾來,自己也一向當他是個孩子呢,心思卻重,自從那天他冒失闖進瑾之,言行失常,從此就不見了影。

思憶起從前他的乖巧懂事,若胭心中一嘆,不免牽掛,問道,“四弟也與你一起吧?你們倆在一起作伴,倒是極好。”

雲懿思憨憨笑道,“四哥學業比我刻苦,尤其國喪後復學,經常放學後不回府,就住在宮裡,夜以繼日的讀書,連往日最用功的宏皇子也自嘆不如,昨兒宏皇子感染風寒,太傅放了假,四哥也不肯回來。”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莫名心疼,斟酌着道,“愛讀書是好事,不過還需注意休息,你們這個年紀,還是該多運動運動,鍛鍊身體,不可久坐,你和四弟要好,有機會就勸勸他,拉他一起走動。”

雲懿思笑眯眯的應下,兩人又閒說幾句,他便說也知外祖家來人,要過去問問情況,就此別過。

默默想着雲懿諾,垂眸而行,路過霽景軒,恰見着何氏半幅衣裙消失在門口,那掩不住的得意笑聲卻隔着門牆飛了出來。

若胭駐步詫異,何氏這段時間爲着柳氏母子的身份氣恨交加,懨懨臥病,險些早產,今兒倒不知得了什麼天大的好處還能笑得出來,莫不是柳氏的事落實下來了?

說巧不巧,忽聽門後傳來個丫頭嚼舌頭的低語,“二夫人果然說是要給我們大奶奶?可是大奶奶已孕六月,用不着了啊。”

另一人低啐,“你懂什麼,大奶奶用不用得上有什麼打緊,總叫別人得不着纔是關鍵。”

“別人?這府裡還有誰?莫不是……”

“噓——”

裡面的人警覺,沒有再傳出聲音,若胭皺了皺眉,心忖何氏心性着實可憐,除了嫉妒、陷害自己,這又不知在打誰的主意,聽丫頭們這話,僅僅是搶了個毫無用處的東西,只因讓別人得不着就幸災樂禍,當真是面目可憎。

回到瑾之,雲懿霆正在書房看書,不知什麼內容,若胭遠遠的瞧他神色,並不舒暢安寧,眉尖微蹙,薄脣輕抿,手指按在書上,似在沉思。

若胭剛要走過去,他卻聞聲回神,合上書,一邊向她招手笑道,“曉蓉的桂花米糕剛出籠,你快嚐嚐。”一邊起身,順手將書放回了書架。

曉蓉每天都能折騰出新花樣,各種水果、花瓣、五穀、獸肉……都由着她無限創新組合,若胭嘴饞,尤其喜歡嚐鮮,主僕搭檔,十分和諧。

百花爭豔,若胭認爲牡丹當仁不讓爲魁首,若是做成吃食,桂花之香卻是恰到好處,百吃不膩。

兩塊桂花米糕下肚,若胭心頭的幾朵陰雲就消了七成,主動拉着雲懿霆說起剛纔大夫人找她的事,“果然如你所料,大伯母的確是爲梅家之事。心裡掂了掂輕重,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三爺,聽說懷柔公主出生,二姐姐把她的求子囊送了過來。”

這個事,雲懿霆應該是知道的,因爲他當時還頗爲曖昧的給了自己一個暗示。

只是……

“嗯,我知道。”雲懿霆笑容依舊。

若胭困惑,遲疑的問,“那你知道這個求子囊在哪裡?”

雲懿霆輕輕的笑,看上去對她的窘迫和不安毫無疑心,反而緊了緊她的腰,寬慰道,“你不必想這些瑣事,以後自然就知道了。”

這下,若胭矛盾要不要告訴她大夫人的話了,悶悶片刻,決定不再說了,他說的對,這種事自己真不適合追問,說多了,會給人急切想要的感覺。

“羅府來人找大伯母,聽說是羅二老爺不太好。”若胭換了個話題,有些擔憂羅家風雨將至。

雲懿霆不以爲然,“無妨,皇上會處理好。”

若胭愣了愣,恍然想起皇上是二老爺羅敏的女婿,羅敏無子,爵位承繼與誰,既是家事,又是國事,他是個關鍵人物,處理得好,皆大歡喜,處理不好,必定惹來朝野爭議。

皇上是個聰明人。

“你休息會,我出去一下。”雲懿霆抱了報她,轉身往外。

若胭拉他衣袖,“你去哪裡?”

雲懿霆回身一笑,笑顏燦爛溫柔,“不是要救鄭金安麼?我去打點一下。”

暖意就順着那句話蔓蔓爬滿她一身。

雲懿霆剛走,雲歸雁就來了,這一回倒沒有如平時那般炸炸呼呼,倒像個貼心的大姐姐來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妹,進屋來先說一段自己新宅修整的瑣事,慢慢的引入話題,才十分鄭重小心的提起正事,“我剛從新宅回來,聽街上都在議論,差役今兒去梅府抓人,還定了個大罪,嚇了一跳。”

得,也是這個事!

若胭苦笑,尚未說話,雲歸雁又懇切的安慰道,“你別擔心,你已不是梅家人,這事再大,也落不到你頭上,總還有父親和三哥頂着呢。”

若胭大爲感動,梅家這個事,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雲家幾人卻並沒有趁勢嘲諷自己這個攀了高枝、失了孃家的媳婦,反而頻頻寬心,相較之下,冷暖立見分曉。

只是,她們怎麼都知道自己被逐出梅家了?

這也是雲懿霆所爲吧。

這一下午,若胭連續接待了數人,連祝嬤嬤都來了,說二夫人身體乏怠,就不面見了,打發她來傳幾句話,讓若胭安心云云。

三房沒露面,這也在情理之中,雲歸瑤出嫁了,雲歸暮遠走了,只剩個二奶奶王氏,不過比死人多口氣,除了燒香唸佛,靜得不存在似的,三太太爲着兒女沒臉,多時不來大房和二房走動了。

雲懿霆回來時,天色已暗,屋裡亮起燭光,若胭情緒低落,靠在軟塌上,想着凌亂心事。

“怎麼自己坐在這裡,不讓丫頭們陪着?”

他沒有更衣,先到她跟前,俯身輕問。

若胭仰頭看他,暮色四籠,燭光溫潤,他的臉龐完美得如同一件精湛無瑕的玉雕,棱角分明而又容色柔和,浮着一層溫柔如夢幻的光澤,尤其那雙眸子,烏黑幽沉,深不見底,唯覺清波盪漾,引人失神。

“我在等你。”

若胭有些費力的收回目光,自然的伸手爲他寬衣,對方很配合的將外裳脫下,卻沒有再穿的意思,直接就挨身坐下。

“唔,有話要說?”

“金哥兒有救麼?”若胭有些緊張,目光灼灼。

雲懿霆輕笑,“我答應過你的,自然做得到,你就因這個獨坐不安?”

若胭搖頭,挪挪身子,問,“三爺何必讓大家都知道我被逐出梅家,反正梅家要離開京州了。”

雲懿霆略怔,輕問,“怎麼?你不高興了?有人說了什麼?”

“沒有人說什麼,我也沒有不高興,只是不解。”

“水到渠成,理應如此,梅家今日變故,引來全城熱議,若不提前讓你脫離的消息散出去,難免有流言蜚語波及到你。”

若胭似懂非懂,“難道如今便無人猜疑我做了什麼有損門楣之事才被逐出?”

雲懿霆輕哧一笑,捏了捏她有些圓潤的腮,解釋道,“消息既然散出,自然就要散出被逐的原因,自去年岳母離世起,梅家就陷入輿論一直無法脫身,貶責諷刺之聲,漫及朝野,外人早就知道你因孝敬岳母而被梅家不容,如今被逐出家門,也在世人意料之中,褒貶倒向,早成定局,還有什麼猜疑?再說,眼下梅家被世人所指,哪裡顧得上辯解,縱有辯解,誰又相信?”

若胭垂眸暗忖,也知他說的在理,況且他每一步棋皆是爲自己着想,遂不再心疑,將梅家之事拋去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