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恨

聽見沒,大哥哥,孝順母親纔是第一等,虧你是個讀書的,連這個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呵呵,二小姐年紀不大,心裡卻難得明白事理,壽兒以後可莫要再熬夜看書了,累出病來,奶奶要心疼,去吧,給你母親請個安。”

張氏沒等若胭把話再說下去就急忙截下,更不等梅家恩說話,拍着梅承禮的手,一臉的慈愛、一臉的笑,這就順着若胭的話輕巧的化解了窘境,不給母親請安真的只是睡眠不足而已,避重就輕,同時不忘提醒梅承禮,最心疼你的人,是我。

梅承禮全身僵硬,在張氏的推動和衆人各異的目光下,走到杜氏面前,分明極慢、卻又生疏倉促的行了個禮,囁喏的叫了聲“母親”,極快的擡眼看了眼杜氏,又慌張的垂了下去,四目相對,一閃而過,各有悲傷和痛苦在心底流轉、沉滯。

杜氏伸出雙手,輕輕的握住他的雙手,分明感覺到他的拘束和彷徨,還有逃避,微微的往後縮了縮,到底沒有再躲,任那雙瘦弱、清涼的手握着,陌生的皮膚觸覺深入到骨頭裡。

梅承禮驀然覺得自己十六年的世界好像一絲絲裂開了縫,有什麼東西要涌進來,又有什麼東西要擠出去,這種細微的變化讓他恐懼。

杜氏只是握了一小會,手心裡的那隻手就有些彆扭的動了動,到底是小心的抽了出去,凝視着自己的骨肉,竭力將淚水逼回眼窩,一個字也沒說,這個請安就結束了。

梅承禮卻似乎受驚了,他看着那雙已經被自己抽離的手,正有些顫抖着慢慢的縮回,沒有了那陌生的涼意,反而如失落了什麼,手有些空,心也有些空。

張氏一雙灰暗的眼睛死死的盯住梅承禮,恨不得撲上去將他綁在自己身邊,奈何衆目睽睽之下仍要端着和藹的笑容,緩緩頷首作笑,牙齒卻咬的咯咯響。

這時門外傳來低低的對話聲,張氏立刻拔聲高問,“誰在外面說話?”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丫頭垂首匆匆的進門來,跪地磕頭罷,稟道,“老太太,我們家太太打發了奴婢來稟告老太太,說是這幾天家裡忙,就不過來了,等過些日子再過來老太太這裡。”

若胭聽着沒頭沒腦的話,不免糊塗這是哪個太太身邊的丫頭,就下意識的多看了她兩眼,發現她穿的衣裳與別個不同,正納悶着,就聽張氏不悅的問,“她能有什麼事?怎麼就過不來了,怎麼,還讓我這當孃的去請她不是?”

原來是張氏的女兒!

若胭明白過來,正要從凌亂模糊的記憶中尋找印象,又聽那丫頭道,“老太太息怒,哥兒這幾天有些咳嗽,正喝着湯藥,大爺昨天又剛擡了個新姨娘進門,太太着實忙不過來呢。”

張氏一聽就哼道,“不是上個月纔買了一個戲子嗎?怎麼又擡一個?”說着卻又笑起來,“俊兒總這麼胡鬧,成天的往屋裡塞人,什麼時候再抱幾個重外孫給我瞧瞧纔好。”轉又皺眉,“怎麼榮哥兒又咳嗽了,這孩子一年到頭的生病,也真是愁人,算了,你回去吧,叫你太□□頓好了再說。”

那丫頭就依言退下。

張氏自個兒哼了幾聲,不說話,方媽媽試探着問,“老太太,大姑奶奶雖沒過來,心裡還是惦記着您呢,要不咋怎麼早就派了人來?那,二姑太太那邊……”

張氏大手一揮,面無神色,“不管她,她想來自然就來了。”

方媽媽呵呵一笑,不再多話。

饒是若胭不知內情,也看出張氏的態度不太一樣,同樣是女兒,這手心與手背可是大有差異,也不知這兩個姑太太有什麼不同,這幾天章姨娘陸陸續續的在自己耳邊說了不少梅家的事情,其中便有關於這兩個姑太太,只是若胭聽時全無心思,所記不多,此刻暈乎乎的更想不起誰是誰了,卻也沒興趣探究這些不相干的人。

這時各院的丫頭進來行禮,春桃也跟了進來磕頭,張氏只淡淡的瞧她一眼,說道,“這是跟着章氏進府的丫頭?取了名字沒有?”

章姨娘就惶恐的回道,“□□桃。”

張氏皺着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重重的長長的咳了一聲,正要說話,杜氏突然道,“這名字倒是不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春日之桃,光華燦爛。”

章姨娘紅了臉,她並沒有這樣的文采,不過是覺得覺得樸實順口而已。

梅家恩卻心口一跳,直覺的就去看張氏,果然見張氏面色沉下,就緊張的要喝止杜氏,可是話還沒出口,張氏轉瞬就恢復正常了,卻只是盯着章姨娘,神色晦明不清,直盯得章姨娘惶惶心驚、手足無措,忽然輕咳一聲,轉過臉看若胭,笑得滿臉的皺子,“二小姐在府裡住的還習慣?”

竟是不予追究了。

若胭恭謹的答道,“多謝老太太關懷,若胭住的習慣。”

張氏呵呵一笑,卻道,“我倒覺得西北角那條路上的雪塊太多了些,正月都過完了,還沒化哩,得清理了纔是,若是摔了二小姐,總不大好。”扭臉看梅家恩,“不止那條路上,就是府裡其他地上,也都積着年前的雪,還是要打發個丫頭去掃掃。”

梅家恩隨口就說,“那就春桃掃了吧,她住那邊,掃了也正當。”

好嘛,章姨娘身邊唯一的丫頭就這麼變成了粗使雜役。

誰說不追究了?不過換了個方式而已。

若胭咬着牙沒作聲,藏在袖子裡的手被章姨娘抓的生疼,心裡明白章姨娘這是擔心自己惹怒了老太太不討好,只好忍了不語。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老爺也該去衙門了。”

張氏漫不經心的揮揮手,緩緩閤眼,然後從細細的眼皮縫裡悄悄看方媽媽將一屋子的人送出去,又左右張望後,掩好門簾後捱過來。

“唉……到底還是接進來了,也入了家譜了。”張氏仍是閉着眼,聲音極低,帶着些極力表現的平和,終歸是那一聲拉得有些長的嘆氣泄漏了主人心裡的不甘。

“這都是老太太慈悲,才容得她們進梅家的大門,要換了別人,誰管那些來路不明的?老太太菩薩心腸,別人比不得,這纔有她們的好日子,就說以前,雖然沒進府,在外面那些年,老爺貼出去多少銀錢養着她們,過得也是衣食無憂的,這些都是老太太知道的,要不是老太太同意,也沒有她們那些年的舒坦,現在又進府來,更是富貴了,也算她當年有眼光,跟對了老爺。”

方媽媽坐在她身邊的小杌子上,拿着美人拳慢慢的給她捶着腿,笑呵呵的,這話乍一聽是勸慰奉承,細細回味卻多了些意味。

張氏就睜開眼看她笑,“到底是你跟了我幾十年,最是瞭解我的,我就是心軟,什麼事兒都想着他們,想着這一大家子,原本就有兩個了,都不是省事的,桂芬是嘴甜些、會來事些,卻總也不成事,”頓了頓,聲音轉冷,“東園那個,就更讓我來氣。”

“老太太放心吧,太太再怎樣,也出不了老太太您的手心,剛進門那幾年那樣蹦達,現在不也安分了?到底老太太是一家之主,鎮着呢。老奴瞧着這個章姨娘倒也老實,想來生不起事,給個安穩飯吃就是了,二小姐終歸是老爺嫡親的骨肉,老爺捨不得一直放在外面,就是老太太心裡,也是不願意的,畢竟是梅家的血脈不是。”笑着說的,風從窗戶前刮過,把話給吹的透涼。

“哼,她求的不就是女兒的身份嗎?梅家給得起。”張氏撇嘴冷笑。

“老太太,這個身份,連帶着的還有婚嫁呢。”方媽媽提醒道。

“我雖然老了,腦子卻明白着呢,她無非是想給女兒臉上貼個金,嫁個有錢有勢的人家,虧得她有這個臉來求,也不想想自己當年沒媒沒聘的,想是覺着屈了,我呸,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要模樣沒模樣,要孃家沒孃家,家恩肯接納她就是她的造化了,現在身份是給了,又是姨娘,又是小姐的,哼哼,既然有心要做梅家小姐,自然也清楚,梅家小姐們的婚事,總是要我來定的。”話越往後說,就越多了些若有若無的凌厲。

方媽媽忙陪笑,“這府裡,自然是老太太做主的!”

張氏聽了就有些得意,“二小姐是她肚子裡出來了,又養在她跟前十幾年,性子能好到哪裡去,你瞧着這才進門幾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先去杜氏那邊請安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當衆挑唆壽兒!着實可恨!”

“那,老太太的意思是……由着她?”方媽媽眼神一閃,試探着問。

“由着她?”張氏冷笑,聲音比門外的寒風還要刺骨,“這府裡還輪不到她來折騰!”

出了中園,若胭坐在角門旁邊的石頭上發呆,梅府的春景實在無趣,一眼望去,除了高牆和走廊,就是一片灰敗的萬年青,長得像未經開荒的野山坡,另外零星散種着幾顆桃樹,現在也只有光禿禿的枝椏,連一枝含苞的迎春花也沒有,整個一生氣奄奄的模樣。

不遠處,春桃揮舞着大掃帚在掃地,一夜北風,吹落滿徑的萬年青枯枝敗葉,並着道旁積着的髒雪,一片狼藉,春桃是個實心眼的,才請了早安,就到東雜院扛着鏟子掃帚動工了。

“小姐,這冷着呢,您快回屋裡去,在這瞧着奴婢怎麼?着了涼可了不得。”春桃一邊幹活,一邊看着若胭,無奈的勸說。

“我坐在門後,並沒有風,石頭上還有你鋪的厚厚的墊子,舒服着呢,我不是盯着你,是這裡清涼,我待會吧。”若胭哄着她。

章姨娘性情軟弱的令人嘆息,自打進府,時刻戰戰兢兢,但有半點風波,就會嚇得痛哭,剛纔請安,自己做了出頭之人,張氏心裡自然記了一筆賬,章姨娘那邊必定又有一番長篇大論的教誨與痛哭在等着,若胭不知道還可以怎麼勸解章姨娘,只好先躲着,讓自己理理思緒。

若胭前生孤兒,在福利院長大,不是個能言會道的巧舌人,更沒有母女相處的經驗,這從天而降的身份和娘,實在令她不知所措,縱然心裡已經決定好好過下去,上輩子親情的缺失還是讓此生的若胭犯憷。

春桃見勸不動小姐,就放下掃帚,“二小姐既要坐會兒,那奴婢就回去取個斗篷來。”

“我現身上不是披着一個嗎?”若胭忙制止。

“這個太薄,二小姐若是走動着,一時片刻倒還可以,要坐着卻不行,需得裹件厚的不可。”春桃一臉正色,不容拒絕,說罷也不管若胭同意與否,匆匆拐過角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