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道

若胭看出她心裡藏事,先不問,等兩人走遠了,才拉過她往雁徊樓漫步,低聲問,“想的什麼,怎麼不去?”

雲歸雁卻不肯說,低頭沉默半晌,只道,“我不愛湊熱鬧,又怕大伯母問我詩詞書畫,你是不知,大伯母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考我們幾個,今天三姐姐過去,肯定要考,三姐姐的畫極好,我遠比不上,可不敢與她同行,不過倒沒見以前考大嫂和二嫂,許是也不關你的事。”

若胭的心隨着她這話一起一落的,差點沒驚出心髒病來,詩詞書畫?別逗了!本來自己小心翼翼的做出個溫婉賢良的模樣來,眼見着近來大夫人看自己順眼多了(其實是因爲杜氏的死和五爺丫頭的原因),一旦被發現文學功底的真實情況,估計以後再也沒個正眼了,阿彌陀佛,幸好沒去。

兩人便各自在心裡拜了一通佛,雲歸雁就說困了,要睡會去,若胭笑她“睡醒了摸摸腰,瞧瞧腰還在不在,若是變成了水桶,可要仔細以後嫁不出去。”

本是兩人慣說的笑話,雲歸雁卻臉紅的發紫,罵一句“別以爲我不知道,我多少次去瑾之找你,丫頭們都說你在睡着,三哥也沒見嫌棄”,扭頭就跑了,若胭在她身後直笑,帶着初夏隨性而行,曉蓉又把手爐塞到她懷裡捂好了纔回去,若胭一邊賞雪,一邊想着雲懿霆,不知喝了多少酒,何時回來,殊不知,雲懿霆此刻已經踏進了瑾之。

“三奶奶呢?”雲懿霆問。

曉萱答道,“回主子的話,三奶奶帶着初夏就在牆外散步。”

“嗯,你進來。”雲懿霆點點頭,大步流星進了書房,隨即用低沉的聲音吩咐,“傳我的命令下去,大同府、河間府、真定府、奉聖州各十萬兩,讓他們立刻送出,儘快將收條送來,對了,另加女子各一兩名,務必保護好人證。”

“是。”曉萱面色一凜,轉身離去。

雲懿霆獨坐片刻,將周身陰戾之氣消盡,這才起身道內室,一眼看見妝臺上的一隻修長的木盒,眼生的很,詫異的打開,盒中擺着一隻竹笛,別無他物,好奇的拿起來端詳,隨口而問,“這是哪來的?”

曉蓉答道,“回主子,這是三奶奶的表哥許公子送的,許公子今天來過。”

雲懿霆眼睛一眯,原本清亮的眸子就劃過一縷異色,手指在笛子上輕輕的敲擊,然後不動聲色的又放回木盒,蓋上,手卻壓在盒上不離,良久,收手轉身,“知道了,你出去吧。”自己斜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初夏,去庫裡將那隻定窯經瓶灌了水來。”院子裡傳來若胭愉悅清脆的聲音。

“三奶奶,窗臺上那隻粉彩寶蓮玉壺春瓶不就很好看?”初夏納悶。

若胭笑,“紅梅嬌豔,自然要白瓶無暇方配得,何須粉彩?”說笑着已進屋來,雲懿霆斜在榻上,支着下巴望她,門口的女子,手拿一支開的絢爛如火的紅梅,映着她眉眼如畫、頰生煙霞,烏髮銀簪、身姿纖巧,比那梅花還要嬌俏萬分,不覺脣角擒了笑,起身走近,若胭沒料想他回來這樣早,一怔之後,歡喜的笑開了花,孩子似的奔了過去,“三爺,你回來啦。”

瞬間香軟滿懷,適才胸口隱隱沉悶立刻煙消雲散,雲懿霆只覺得心口柔軟無比,抱緊了不肯鬆開,埋首在她發間肆意的吸了吸清香,才笑道,“出去玩着便不知冷了,也不知手都冰涼了,手爐呢?”

“叫初夏拿着呢,三爺快瞧這梅花開的可好看?”若胭只管朝他笑,回頭看初夏還沒過來,就湊到雲懿霆面前讓他嗅,兩人說笑幾句,若胭奇問,“三爺沒喝酒麼?”

雲懿霆詫異,“怎麼,你想要我喝酒?”

若胭哼道,“那你便直說,齊王找你做什麼吧——除了邊城大捷,昨天才收到父親的書信,何須齊王再說。”

“看你這架勢,我若不說,下一步該動刑具了。”雲懿霆失笑,捏她鼻子,“你既知邊城大捷,該知道軍功歸誰。”

若胭一怔,道,“自然不會都是父親的,太子連京城都丟下,懸着心讓齊王虎踞朝中,卻自己隨軍北上,圖的不就是軍功與人心,況且皇上對太子雖有不滿,卻無廢儲之意,這次伐蠻得勝,皇上一高興,先前的不滿也忘了,定還要重賞,這軍功哪裡少得了太子?不但少不了,只怕還是被搶了頭功。”

“聰明!”雲懿霆擁着她笑,“既然太子的軍功是坐實了,皇上的讚賞也是鐵定了,那就不妨再錦上添花,我們再送他些別的大禮以作慶賀。”

若胭瞪着雲懿霆,第六感告訴自己,雲懿霆送出去的大禮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太子接住了也要燙手,吶吶問,“什麼大禮?”

“爲太子壯大勢力。”雲懿霆慢悠悠的說。

這是爲何?不打壓反而要扶持嗎?就像數月前,太子深陷受賄風波時,他還親自尋證解救?若胭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像是迷霧中突然摸到一扇門,徐徐打開,就一點點看清門後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裡的詭橘和血腥讓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慌亂的想再度把門關上,大腦已經不受控制,她看着眼前的雲懿霆,他分明妖邪如常、柔情如常,自己卻有種錯覺,自己以前根本不認識他,只是“聽聞”而已,此刻,才初見。

“爲□□謀利、謀權,籠絡官員,並居功於太子,然後……”若胭覺得自己犯了口吃之症,吐字困難,這些事自然不是雲懿霆一人能爲,齊王及齊王黨都參與其中,但是別的人與自己都不相干,自己沒有興趣在意,讓自己擔驚受怕的只有眼前這一個人。

雲懿霆這時卻沒有說話、沒有戲謔,只是伸出手,極柔極柔的撫摸她的臉頰,像觸摸一片羽絨、一汪如鏡的水面,生怕一不小心就傷之、毀之,目光隨着指尖緩緩移動,專注、溫柔,若胭則直愣愣的看着他,心已不亂,相反,凝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雲懿霆輕輕的說,“你知道就好了,不要猜想,不要害怕。”

若胭心知這兩點,自己都做不到,卻也沒有說話,只張開雙臂抱緊他,我雖一直期盼能過寧靜平和的生活,若你註定不能抽身,我也只好陪着,我不怕死,不怕血,只怕與你分離。

依偎良久,始覺迴歸現實,回想自己還沒嫁給他時,就該清楚他永不可能洗淨血跡,記得在第二次見他時,他在和晟寶莊,齊王也去了……是了,還有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呢?雲懿霆道,“自然是在太子府邸。”這話很久以前他就說過,那時自己故意問他當街搶的女子去了哪裡,他就說是太子府邸,但那不過是他爲太子擋下“好色”之名,和晟寶莊那個女子卻是親眼看見他和齊王“偶遇”,這就不好說了,雲懿霆卻不以爲然,笑了起來,“太子喜歡看戲,那就演一出,並不費勁。”

不費勁麼?我卻爲你心累。

忽聞門外傳來曉萱不大的聲音,“主子,大姑爺請您去前廳。”

“嗯。”

若胭這纔想起手裡還有一枝梅花等着初夏送花瓶來,竟過了半晌未進來,此時看來,應是曉萱在門外就拉住了,屋裡說着有關朝政的話題,任誰也不能靠近,直到羅如鬆派了人來纔算解禁,羅如鬆和雲歸宇夫婦早在初二就帶着兒女回來拜年,今天因是大老爺門生盈門,他雖算不得門生,也是年輕一輩,一起熱鬧罷了,因他和雲懿霆要好,請他同去,也在情理之中,若胭卻擔心雲懿霆不給面子,他一早就拒絕了雲懿鈞,明說不去,這會子又去,倒顯得親兄長的話還不如堂姐夫有分量了,不想雲懿霆奇怪的看她一眼,略一沉吟就應了下來。

若胭就爲他穿好外裳,要往外送。

此時方見初夏捧來經瓶,若胭將花插入,擺在妝臺上,忽看見那隻笛盒,才猛然想起許明道來,此刻雲懿霆要走未走,就站在身邊,一時盯着盒子就有些發呆,雲懿霆靜靜的看她,一語不發,等她說話。

若胭隨即輕笑,意識到自己失態,索性坦言,“三爺,上午……”

“嗯,我知道。”雲懿霆接過了話,微微笑起來,眉眼柔和生輝,我要的只是你的坦誠,你願說,便足夠了,何必非要聽完?

“哦。”若胭卻有些不知所措,第一反應就是自己永遠都在他的監視下,有什麼動作是他不知道的呢,有何必要解釋?心情就有些低落,指着盒子吩咐初夏,“收去庫裡罷。”但凡常用之物都收在箱中匣中便是,既然收庫,即是不必掛念之意,雲懿霆含笑不語,卻不知若胭悶悶不快。

傍晚時分,竟有些風寒之症,時不時的咳嗽兩聲,打個噴嚏,雲懿霆緊蹙眉頭,探了探額,倒不見發熱,心知是上午玩雪玩的瘋了,有心責備她兩句,見她格外乖巧,又心軟如水,半句重話也說不出口,只吩咐曉蓉去抓藥,熬了濃濃的一碗親見着她喝下,然後抱緊了捂在被子裡,這般過了一夜,發了一身的汗,到次日,才見的好些,藥依舊要喝,還禁了足,別說玩雪了,如今連看也看不見了,關在屋子裡,燒着熱熱的地龍,窩在榻上打瞌睡。

到下午,若胭又得知一個不好的消息,初二回梅家,因見到姜婆子趾高氣昂的模樣就想到被趕出去的佟媽媽,請曉萱代爲打聽下落,只想着要是生活難爲,自己便送些銀兩度日,也算報答她掌管廚房時對杜氏和章姨娘的照應,不料想曉萱幾日之內已經打探明瞭,回來稟道,“佟媽媽離開梅府時身上帶傷,因無親眷接應,隻身棲居在城外的土地廟,月餘前天降大寒,傷勢愈發嚴重,兼發風寒,勉強支撐了些時日,與十餘日前已經死了,數日前被土地廟附近的村民發現屍體,草草埋了。”

若胭聽罷失神,呆滯雙眼,隨即流下淚來,想起佟媽媽曾跪求自己帶離梅府,自己爲了杜氏和章姨娘的飲食安全拒絕了,沒過多久,她就消失在梅府,從此下落不明,也是自己疏忽,若是早早的尋訪,興許不至於死,總是自己大意、自私,害死一條人命,“葬在何處?”

“就在土地廟不遠的山坡下。”

“帶我去看看。”若胭起身,曉萱卻阻止了,“三奶奶慈悲,若是不忍,奴婢可代爲前往,不必親自去。”

“我去吧。”若胭搖頭。

“三奶奶。”曉萱只是攔着,“三奶奶身體不適,不能出門,主子有交代,三奶奶哪裡也不能去,三奶奶有什麼安排,只管吩咐,只是不能出去。”

若胭氣噎,心知這些丫頭都是聽雲懿霆的,雲懿霆要是下了令,她們就是寧肯掉腦袋也不會違背的,自己也奈何不得,只好道,“先買了香燭紙錢去祭奠,然後請工匠,給修個墳吧。”曉萱一一應下,只要不出去,讓她做什麼都行,當即就下去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