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

那脆生生的一聲響,驚住全場,這個剛進府的二小姐是個怎樣的潑辣性子,打添祿板子,罵小蝶死蹄子,這府裡上下都傳遍了,不過兩人終究只是個奴僕身份,主子御下,就算苛刻些,也屬正常,鄭姨娘又不一樣,雖說姨娘也算不得正經主子,可好歹是老爺的枕邊人,又生養了三小姐和四小姐,最重要的是,鄭姨娘頗得張氏的寵,明眼人都知道,張氏有意擡舉鄭姨娘來壓制杜氏,因此鄭姨娘雖是個妾,在梅府裡的實際地位,比起正室杜氏還要高几分,無人不是巴着供着,連帶着趙氏的待遇,那也是按親家母的規格來的。

若胭這一耳光可說是打傻了一衆人,梅承禮雙目迷茫、一臉厭棄之色,諸事不聞不管,其餘都是鄭家人,梅映霜張着嘴吃驚的看着若胭,“二姐姐……”梅映雪丟開拭淚的帕子,拽着若胭的衣袖不撒,哭道,“二姐姐,你怎的這樣粗魯不堪,竟然動手打我姨娘。”

趙氏見女兒捱了打,哪裡肯幹休,一擼袖子就要撲過來,鄭淑芳死死拉住,蹙着眉低低的勸說,鄭姨娘捂着火辣辣的臉反應過來,跺腳就哭,摔袖子哭天搶地,“二小姐好大的架子,這府裡上下,如今是想打誰就打誰,想罵誰就罵誰,全不顧滿府的體面,先是打了妾的陪嫁丫頭,現在就打妾,妾跟着老爺十幾年,就算不是正妻,也不是能讓人打的,二小姐打的妾的臉,也是打的老太太和老爺的臉!”

“夠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梅承禮猛的喝道。

“嚎叫什麼!不成體統!”

後面這話卻不是梅承禮說的,而是一步踏進門的梅家恩,一身官袍沾有塵土,顯然是爲了趕時間在院子裡並沒有走那彎曲的石徑小道,而是踩着草地穿過來的,面色不善,目帶暴怒,說着話就幾步奔到牀前。

“娘——”

張氏悠悠轉醒,醒的不早不晚、時辰精準,一眼看到梅家恩,眼淚就先撲撲的往外冒,也不說話,只張了張嘴,擡起胳膊指向若胭,“你……你……你……”氣的竟是說不出話來。

梅家恩順着張氏的手指看過去,恰好看到梅映雪拉扯着若胭、梅承禮又一臉煩躁的情景,怒氣又竄上來兩丈,也不知道張氏究竟說的是誰,乾脆喝道,“你們三個,去書房等着!”又沒好氣的讓鄭家母女等一併迴避,因他早上避不請安,趙氏已心存不悅,剛纔又吃了一肚子氣,就有些犟,想倚老賣老並提醒一下往日的恩情,鄭姨娘也想哭訴一番若胭的無禮,梅家恩卻沒興趣聽,正好方媽媽和雪妞也從門口進來,當下手臂一揮,“你們全都下去,富貴,請江大人進來。”

即是有太醫來,衆人也不好再說,都忍了氣避退,趙氏憤憤而出。

梅家恩重重的一拍書案,震得筆筒晃動,一隻擱在筆架上的羊毫咕嚕嚕的滾落到地上。

“跪下!”

梅映雪撲通跪倒,嗚嗚的哭的戚切,“老爺,不管女兒的事,女兒剛到南園,正看到奶奶暈倒,就忙着伺候奶奶,什麼也不知情,老爺,女兒真的什麼也不知道,老爺想問什麼,就問二姐姐,二姐姐一直在屋子裡,奶奶暈倒的時候,二姐姐就在旁邊看着。”好一招禍水東引。

梅家恩顯然正在暴怒中,根本不願聽任何解釋,一看梅映雪辯解,更來了氣,拂袖喝道,“休要再說!不管你知道什麼看到什麼,沒有照顧好奶奶、讓奶奶傷心暈倒,就是你的錯!還有你——”一錯眼卻看到若胭還站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猛的一指,“梅若胭!畜生!給我跪下!”

“老爺,若胭沒有錯,爲何要下跪?”若胭倔強的挺直了背脊,無論是性格使然,還是上輩子留下的平等意識,都讓她堅持認爲,無端下跪乃是屈辱。

“混賬東西!敢頂撞長輩!叫你跪你就得跪!老太太都暈過去了,還不是你的罪過!都是在外面養的,以前教訓的太少了,縱出你這大逆不道的孽障來!上次就是你把老太太氣得夠嗆,這才幾天,又惹出禍事來,從你進府來,你自己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有沒有半點大家閨秀、溫婉賢慧的樣子!”梅家恩幾步上前,凌厲的站在若胭面前,“跪下!”

即使上輩子是被至親拋棄的孤兒,也從沒有受過這樣凌遲般的侮辱,即使當初被刺激到結束生命,對方的言辭也不如此刻梅家恩這樣如覆頂之災,若胭只覺得全身哆嗦、耳入鼓鳴。

梅家恩見她依然不肯跪,亦覺得自己的權威被挑釁藐視,決意要好好管教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兒,猛的一壓肩頭,將她按下,硬生生跪在腳下。

這回,若胭沒有再站起來,膝蓋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不是早就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了麼,爲何還總不肯接受事實,在這裡,父母對兒女有着絕對的主宰權,自己爲什麼做不到和其他人一樣卑顏屈膝、唯唯諾諾求生?斜眼瞟一眼左右,梅映雪已被喝住不再哭,卻依舊委屈的抹着淚,梅承禮早在一進書房就主動跪下了,低垂着頭,一語不發,神色木然,不知道想些什麼。若胭突然有些後悔,也想自己真的不該任性趟這趟渾水,做什麼管不住嘴要刺激大少爺兩句,做什麼抱打不平要大少爺認母,大少爺現在這模樣,真是杜氏願意看到的?而自己,又得到了什麼?

或許是若胭最終跪下,並且不再反抗,使得梅家恩的自豪感回升,也便不再單揪着她一人不放,一甩手又回到書案前,輪番數落三個兒女,卻只翻來覆去只說張氏昏倒,並不提及昏倒原因,若胭疑惑,剛明明看到張氏已經醒了,怎麼竟沒有和梅家恩說明事由嗎?就算是所言有虛也總有個說法,怎麼聽梅家恩這意思竟是一無所知,難道張氏竟然氣的失聲了?

梅家恩說到氣處,大聲吆喝添祿,“快去取板子來,今天要打死這幾個逆子!”

添祿不敢得罪大少爺,不過看若胭也在,眼珠一轉,就真的跑去。

從敏趕來,一把攔住,指着他鼻子罵道,“小東西,混傻子,老爺這樣的氣話,你也當真。”

添祿冷笑,“奴才哪裡管什麼氣話不氣話,只知道一切聽老爺吩咐,我要是不去,回頭老爺反要打我板子,你給頂着?”

從敏道,“少要貧嘴!老爺要真打你,我自然頂着,你一邊去,這裡只有我。”將添祿拎到一旁,自己往屋子去勸。

從敏三十多歲,冷靜嚴肅,他原是杜氏收留的逃難孤兒,忠厚穩重,一直跟着梅家恩,身份不同一般僕從,進屋就跪下求息怒,梅家恩不肯,反叱從敏膽大包天不服主子命令,命他即刻退下,從敏不願,梅家恩就要連他一起打板子,卻說添祿因恨着若胭,巴不得她受板子,無奈從敏進屋去了,他等着門外團團轉,忽然想起總管來福,頓時喜上眉梢,一路奔去賬房尋找,卻被攔住,說是來福出府了,尚未回來,添祿恨恨的跺腳,大嘆白白失了報仇的好機會。

杜氏扶門而入,臉色異常蒼白,衣裳似乎也更換過,步子虛浮,巧雲追進來攙扶,杜氏擺手,示意她出去。

“老爺,聽說老爺要打孩子們的板子?可是真事?”聲音嘶啞氣虛。

梅家恩不悅的看她一眼,怒氣十分,“自然是真的!這三個逆子,不恭不孝,把娘都氣的昏過去了,還挨不得一頓打?”

杜氏問,“老太太都說了是怎麼回事了?”

梅家恩一瞪眼,怒火又漲兩分,“這還用得着說什麼!娘已經在牀上躺着了,江大人剛診旳脈,說的怒火攻心,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來的正好,你是嫡母,教出這樣的畜生來,你也有逃不脫的責任,你自己看看,除了打板子,還要怎麼處罰纔是。”

杜氏就冷冷的笑起來,“既然是我的責任,老爺也不必罰他們幾個了,只罰我一個人便是。”

梅家恩就喝道,“你這是要縱容他們無法無天,還是故意與我作對!”

杜氏毫不避讓,目光清涼的直視着他,“都不是,我只是想讓老爺明白,就算是長輩處罰晚輩,也得有個理由,老爺現在要罰他們,卻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又是怎麼定的罪?又怎麼以理服人……”

“用不着!”在梅家恩看來,杜氏不管說什麼,只要是與他觀念不一致,就是與自己作對,存心在晚輩面前落他的威風,越發的怒氣沖天,一拂袖竟將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盡數掃落在地,一時間屋子裡叮叮噹噹、咕嚕嚕的亂響,同時響起的還有梅家恩的咆哮,“我是他們的老子,我想怎麼教訓他們,用不着任何理由!天下沒有老子教訓孩子還用的着理由用的着以理服人的!所謂綱常、所謂家規,自古就是如此!夫爲妻綱,父爲子綱,你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又爲□□、爲人母,就是這麼相夫教子的嗎?”

這番話說的極重,是若胭兩世爲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傷人的語言了,忙去看杜氏,果然杜氏身形一晃,幾乎倒下,又倔強的穩住步子,臉色煞白如紙,眼中卻沒有淚,只覺漸冷漸冰,再無一絲溫情,只那麼靜靜的盯着他,直到他話說完、氣平息,這才冷厲的開口,“憑心做人、憑心做事,不虛僞、不奉承、是非分明,我杜小玉一生就是如此爲□□爲人母,就是如此相夫教子的!”針鋒相對,毫不相讓。

“好,好,好。”梅家恩憤恨的指着杜氏,“你這是指責我虛僞、奉承、是非不分?你既是這樣的好,怎麼不想想這幾十年來,是如何治理的家道和睦?又是如何教導的子女恭順謙遜?先好好想想你這幾件都做得如何再來。”這是要當着兒女僕從的面算杜氏不孝婆婆、不容妾室的罪了,這樣的事不是該夫妻倆關起門來說嗎,梅家恩這是火氣太大把腦子燒糊塗了吧,連一家子的名聲也不要了。

“老爺!”從敏急聲喊道,“老爺,夫人也是爲了老爺好,老爺在少爺小姐們面前,向來是慈父,何曾狠下心處罰過?少爺小姐們又一向是懂事的,就算做了錯事,老爺好好教導幾句,以後自然就改了,少爺小姐們也更感念老爺的慈愛。”

梅家恩冷笑,“這裡哪有你說話的地!難道說我還用的着他們承我的情?”

若胭突然說,“老爺,你別生氣了,整件事的過程我都知道,與母親無關,老爺如果願意聽,若胭就細細的說一遍,老爺如果想先罰了再問,就只罰若胭一人,非但無關母親,就連大哥哥和三妹妹,也不必牽連,老爺說的對,老爺是老子,用不着若胭承情,若胭也不想因爲這件事傷害到母親,若胭是外面長大的,做得不好也不是母親的責任,若胭一人擔下。”冷靜平和,無怨無尤,只是覺得梅家恩心中的天平過分失衡,導致原本一件簡單的事情變成了鬧劇,最終傷害最深的卻是無辜的杜氏,這是她所不願的,寧願自己擔下全部過錯,讓他停止暴怒,更何況,自己真的有錯,如果自己可以做到如章姨娘一般逆來順受,或者如鄭姨娘、梅映雪一般巧舌討歡,又或者,只需管好一張嘴,從來沒有對梅承禮說過一句話,事情就不會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