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梅承禮臉色大變,後退一步,輕聲道,“我去上課了。”掉頭而去,步履匆促、驚慌。

杜氏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一語不發。

若胭也很無奈,還沒來得及做個和事佬呢,人就跑了。

方媽媽走近來,目光像硬毛刷子一樣在若胭身上刷來刷去,怪笑道,“二小姐和大少爺不但是兄妹,還是同窗,自然是親近些,老奴遠遠的就瞧着二小姐招呼大少爺了。”也不等若胭反擊,忙又轉向杜氏,“太太,老奴還有些事,先走一步。”笑呵呵的離開。

一陣寒風颳過,若胭忍不住打了個顫,盯着方媽媽的背影噘了噘嘴,心中暗叫不好,這個老油條是張氏的耳目神,被她看到這一幕,原本最正常不過的事,不知她要怎麼告訴張氏呢,也怪自己意氣用事,要是不喊那一嗓子,只做視而不見,各行各路也就罷了。

“若胭,回去吧,這裡風大。”

久不說話的杜氏突然開口,幽幽的說了句,帶着巧雲就走了。回到廂房,章姨娘又絮絮叨叨的勸說若胭凡是要順從張氏,切莫逆鱗惹怒,引來禍事,“大少爺不肯過來,二小姐何必要叫他?若是連大少爺都怨上了二小姐,就是往後嫁出去,連孃家也不好回了這姑娘家,再沒有得罪兄長的道理,姨娘說句該死的話,這府裡只有大少爺一根獨苗,老太太年紀大了,百年之後,這個家總要傳到大少爺手上,二小姐要是實在不肯親近老太太,也總該哄着大少爺些,不管嫁到哪裡,以後要還要靠着這個兄長撐腰呢。”

若胭只好陪着笑應和,心裡卻忍不住笑,得了吧,我還能指望上梅承禮撐腰?說句不好聽的,我的腰桿都比他硬,誰給誰撐還難預料,他還是先自己斷了奶再說吧。

章姨娘見若胭忍笑應付,也知她心裡不以爲然,不住的嘆氣。

春桃進來請安,想了想,道,“奴婢覺得姨娘的話有些道理,相較之下,還是大少爺更好哄一些,要是大少爺能向着二小姐,二小姐在這府裡總能過得舒坦些。”又出去扛着掃帚走了。

章姨娘連說“不錯”,想不到一向嘴笨的春桃也說了句條理清晰的話。

若胭卻撲哧笑起來,“姨娘,您可別聽這話,大哥哥不偏向我還好些,要真偏向我,老太太還不忌恨死我了。”

聞言,章姨娘頓然僵住,啞口無言。

方媽媽一手捏着張紙,一手撥着算盤,嘴裡有一句沒一句的向張氏報賬,張氏凝神聽着,半閉着眼,偶爾目光驀地精光一閃,在方媽媽臉上一梭而過,也不作聲,等方媽媽彙報完了,這才微微點個頭,緩緩道,“沒想到,他們速度還挺快,這麼短的時間居然都做成了,我原本還想着後面沒來得及做的,就換個布料,也省幾個銅子,唉,算了,既然已經做了,也就這樣吧,算是梅家對下人們格外的仁厚吧。”

方媽媽就呵呵笑着看着張氏,附和,“可不是嘛,瞧着繡娘不多,幹活倒是快。”心裡卻有些惴惴,乾笑着,悄悄的又瞥了張氏幾眼,見她沒什麼反應,稍稍安下心。

張氏閉着眼就擺手,“做了就做了吧,這事兒還和往年一樣,你帶着小蝶去分了吧。”

方媽媽應個聲,忙溜腿跑了,張氏在她身後突的睜開眼,冷冷的盯着她的背影,手指慢慢的敲着牀沿。

若胭歪在牀頭,擁着並不新的棉被坐起來往外看,天藍色底遍繡百樣蝴蝶的棉布簾子靜靜的垂着,五彩繽紛的蝶兒在一片無垠的藍天下翩然若飛,恍如活物,忽覺得眼熱,有種溫溫的、潤潤的東西脹滿眼眶,聽春桃說,這簾子做了三年了,上面的蝴蝶都是章姨娘一針一線親手繡上去的,原本是送給雁兒過生辰的,雁兒卻不喜歡,一直壓在箱底,搬到府裡清理家當時,若胭卻突然稱讚這簾子漂亮,章姨娘一臉驚喜,幾乎是抹着淚立刻就把它掛在若胭的臥室門上,她只當是一場鬼門關的迴轉使女兒體會到姨娘的一片心意,卻不知道,現在的若胭早已不是當初的雁兒了。

院子裡傳來巧雲的聲音,春桃不在,若胭猜想巧雲是奉杜氏之命帶丫頭來了,翻身下牀,大步出去,果然見巧雲領了兩個丫頭來。

若胭認得正是兩天前剛收下的初夏和秋分,立刻高興起來。

巧雲就帶着兩人行禮,若胭瞧着不錯,動作也算端正,兩人都是半垂着頭,雙臂垂在身側,規規矩矩的,只是秋分有些緊張,手指似乎在顫抖,倒也站得筆直。

章姨娘也出來,看了一眼,就滿意的笑了。

這才一天的工夫,就有模有樣了。

若胭也沒什麼話說,只簡單介紹了自己和章姨娘,就讓兩人先去耳房休息,各自整理下鋪蓋什麼的,兩人原是不肯,要在跟前伺候着,若胭就笑,“急什麼,你們在這也不是一天兩天,咱們有的是時間相處,先歇着去。”

初夏就擡了擡眉,有些詫異的看了眼若胭,沒說話,聽話的退下了,走之前周到的向章姨娘也行了禮,又向巧雲點了點頭,秋分到底年紀小,只是跟在初夏身後。

巧雲也就辭了離開。

不一會,又聽到腳步聲傳來,竟是方媽媽來了,身後還跟着個面生的丫頭,手捧着一摞衣服。

方媽媽目光閃爍,一路走來笑而未語,還是章姨娘先開的口,“方媽媽這是?”

方媽媽這才笑道,“二小姐,章姨娘,老奴是送春衫來的。”說着進了屋,回頭招呼小丫頭將衣服都堆放在桌子上,自己一件件指着點賬,“這是二小姐的……這是章姨娘的……這是春桃的。”

章姨娘就連連點頭,道了謝。

不是昨天才量的尺寸罵,做得倒是挺快!

若胭卻走近去,一件件的看,自己和章姨娘的也就罷了,中等品質的棉麻質地,繡工粗簡,春桃的衣裳,用料更是劣質,極糙的粗棉布,就有些心疼,雖說春桃是個丫頭,若胭卻沒拿她看低,更兼若胭自打醒來就有春桃在牀邊伺候,感情不同一般,不禁長眉微蹙。

方媽媽機警,不等若胭責問,就搶在前面解釋,“二小姐,府裡的規矩,丫頭的衣裳,用料自然不能跟主子們比,再加上近來府裡花銷過大,過個春節,花錢如流水,老太太也要爲這府里長遠打算着,只好委屈些丫頭們。”

這倒是把責任都引到張氏身上了,又是關係滿府生計的大道理。

章姨娘自然不敢說什麼,若胭也就作罷,又問,“方媽媽,我這裡可是新添了兩個丫頭,她們的衣裳什麼時候送來。”

方媽媽微微一愣,笑道,“她們來的晚了些,春衫是沒有了。”

“正是量我的尺寸那天來的,也不算晚。”若胭指出。

方媽媽就有些不自在,猶豫着說,“她們倆當時也不在二小姐這裡,是跟着佟媽媽學規矩的,既然佟媽媽沒有交尺寸,那就沒有辦法了。”

若胭一聽就知道了,這是在推諉責任,不過事情又涉及到另一個尚未謀面的媽媽,不知內情如何,這事還是壓下爲好,也就點點頭,不再多說,打發兩人走了,方媽媽早也知道若胭的性子,可不像章姨娘那般和軟,沒指望會受到多好的待遇,匆匆離去。

兩人走後,章姨娘才爲丫頭的春衫發愁來,兩丫頭剛進府,並沒有什麼換洗衣裳,初夏還好,身量和春桃差不多,京州春短,不用多久夏天就趕着來了,湊合着穿春桃的也就是了,秋分還小,身量未足,卻要上哪裡去找合適的,就找出幾件自己以前穿的舊衣裳,自己剪裁起來,若胭也不好獨自偷懶,就陪在一旁,幫着整理,也順便從她那再打聽些梅家恩和杜氏的事,章姨娘雖然沒住在府裡,好歹也跟了梅家恩十幾年,時間長了也就知道了。

梅家恩中舉第二年入京參加會試,名落孫山,三年後再考,依舊落榜,好在兩次參試,結識了幾個官家子弟,一來二去,打聽到朝廷近期有意增編國子監,要額外開恩選拔幾個落榜考生,便四處走門路,也是機遇使然,竟謀了個國子監典籍的職,雖是未入流的小官,到底是朝廷正經編制人員。

梅家恩一邊等着入職文書,一邊遊覽京城名勝,意外與杜氏相識,一見鍾情,杜氏生的俏麗婀娜,才情更在梅家恩之上,梅家恩很快陷入癡戀,施展渾身本事,贏得杜氏傾心,不想遠在延津的張氏得知梅家恩未中貢生,只得了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官,大感失望,來信催他返家。

梅家恩年輕氣盛,既捨不得京城機遇又捨不得杜氏柔情,不願返鄉,只在回信中支吾拖延。

張氏敏銳的感覺到不對勁,託了同鄉打聽,得知兒子正在迷戀一名女子,這女子家似乎並沒有什麼背景,頓時將兒子違背自己命令的怒氣加到了尚未謀面的杜氏身上。

梅家恩自小唯母命是從,事無鉅細,必聽從張氏安排,此亦是張氏得意之處,現在兒子突然不肯返家,張氏咬定是杜氏挑唆勾引,更心疑梅家恩落榜也是因爲杜氏亂其心智致使,越想越狠,竟恨其入骨。

其後,梅家恩入職國子監,雖然位低人微,做的卻踏實,年底還評了個優等,很有升遷希望。

饒是如此,張氏一心想要梅家恩回到她眼前好好看管,連番寄信,要他請個外放官,但外放官大多是有品級的,像梅家恩這樣的還遠遠不夠格,要走就只能辭了自己走,張氏好面子,“京官”兩個字畢竟是榮耀的,初時也猶豫,再一想杜氏,心就狠下來,更認爲自己的兒子天資非凡,連京官都做得,要是回到延津,想謀個什麼職位不成?非讓他辭官返鄉,並謊稱患疾。

梅家恩聽說母親身體不適,匆匆告假歸鄉,到家才知母親安然無恙,纔鬆下一口氣。

張氏便以家法相逼,讓梅家恩立誓不得再接觸杜氏。

梅家恩哭着磕頭,表示不願,張氏見兒子這般,更加恨杜氏,下了決心必定要拆散兩人,索性以死要挾。

梅家恩到底是個孝子,只能應諾,卻要回國子監面呈辭書,張氏也知道其中利害,官職雖小,卻是朝廷的正經編制,不辭而別,後果嚴重,只好放行。

梅家恩回京果然往國子監遞辭書,不料剛進門,就被祭酒朱大人拉住連聲恭賀,說是升了國子監典薄,從八品,又取了文書看過,梅家恩喜出望外,就按下了辭書不交。

接下來一連幾天,梅家恩忙着銷假、並和同事歡笑,下了衙又請客致謝,夢想着在京城裡步步高昇,鬥志高昂,又想起杜氏,心頭直入貓爪撓一般,哪裡還想回去,只是絞盡腦汁寫了一封催人淚下的求饒信回去。

張氏自然不依,親自進京找到兒子,正要拎着兒子走,卻無意之中聽到傳言,竟是在贊兒子和杜氏郎才女貌,更有人笑稱此乃京城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更是氣了個仰倒,想再施苦肉計。

恰巧國子監那幾天事多,梅家恩剛升了品級,又想着讓母親看看自己的本事和前程,幹起活來幹勁十足,自然又得了上峰獎勵。

張氏住了幾天,軟硬兼施無效,又擔心自己不在家守着,家裡有什麼事,只好咬着牙回去了,也不提杜氏的事。

又過兩年,梅家恩竟帶了杜氏回延津,張氏無奈,衆目睽睽,恐被人說道,只好咬牙切齒扯着笑臉辦了婚事。

婚後,梅家恩要回京城,張氏有心留下杜氏好擺擺老夫人的架子立規矩,梅家恩求也無用,倒是大老太爺和蔣氏說了情,也不說小夫妻剛剛完婚的話,只說夫妻分居,哪年哪月才能懷上子嗣,張氏想抱孫子,只好放人。

此後便是梅家恩一直在國子監呆着,穩穩當當的直到現在,杜氏只出一子,即嫡長子梅承禮,後來梅家恩又納了鄭姨娘,生了三小姐梅映雪和四小姐梅映霜,又收了章氏,生了若胭,只是一直住在府外。

這個事關章氏自己,若胭也不好再問,心裡卻更加好奇杜氏的孃家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