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

若胭只覺得腦袋“轟”的一下就炸開了,滿眼的火光繚亂,身子晃了一晃,情急之下慌忙扶住桌角,初夏亦敏捷的抓緊她胳膊,低喚,“三奶奶。”

若胭略略清醒些,使勁眨了眨眼,腦子裡亂哄哄的想着雲懿霆怎麼會醉成那般,連太醫都過去了,可見是喝傷了內臟,心裡頓覺銳痛,眼眶一紅,就落下淚來,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扭身推初夏,“快去,去準備馬車。”

初夏擔憂的看了眼若胭,遲疑了一下,應聲就走,那兩人卻阻道,“不必勞三奶奶另備馬車了,太子殿下已經備好馬車,就在府門外侯着,請三奶奶速去,再莫拖延。”

既如此說,若胭就顧不得想,連說兩個“好”,聲音已經顫慄,拉了初夏就往外走,曉蓮微蹙着眉,似在思索什麼問題,卻見曉萱和曉蓉從門外趕來,恰好將若胭擋住,“聽說太子殿下派了人來,三奶奶這是要趕過去嗎?”

見了曉萱,若胭略覺安心,急聲道,“曉萱,你來的正好,與我同行,三爺喝多了。”

曉萱疑惑的皺了皺眉,轉向兩名侍從,“是兩位親眼所見嗎?”

兩人相視一眼,肅容答道,“並非親眼所見,小的只在外殿值勤,怎麼見得到太子殿下宴會情況,卻是太子長隨從宴會上傳出的話,有太子親言,說雲三爺醉傷,讓我二人速來請三奶奶前往,句句屬實。”

曉萱垂眸不語,似有疑慮,若胭道,“太子既派人來請,總與三爺有些干係,太子府也非龍潭虎穴,不管這話是真是假,且去了再說,曉蓮和初夏留下,曉萱和曉蓉與我同往。”她們倆會功夫有機敏,帶着正合適。

“不,奴婢要去,讓曉蓉留下。”初夏毫不猶豫的反駁,堅定的站在若胭身後。

若胭也沒工夫再勸說解釋,“走吧。”想去就去吧,料想太子也不敢當場殺人吧。

若胭當先而出,曉萱和初夏自然不再說話,緊隨其後,幾人匆匆就出去,果然府門外停着一輛華麗的四轅馬車,主僕三人並未多言,即登車上去,車內一應佈置奢華之極,若胭一心都在雲懿霆身上,連看也顧不得看,兩名侍從並駕驅車,一路無話,唯聽得馬蹄聲疾、轅輪碾壓之聲不絕。

若胭緊攥着雙手,心急如焚,只恨馬車太慢,曉萱低聲道,“主子素來自制,這次怎麼……”瞟了眼隨風吹起的車簾,露出侍從的背影。

“難免有失控之時。”若胭澀澀的道,又是緊張心疼,又是疑慮酸楚,她豈不記得雲懿霆自己說過的話,也知他外出應酬,多爲裝醉,今日之事,或真或假,難以斷定,總要親眼見到也肯安心,他若未醉也罷,若果真喝醉,又是爲何失控?因情勢所迫,還是美人佐酒不忍相拒?

一路穿街走巷,若胭也無心思關注,自有曉萱細心觀察,她跟着雲懿霆出入太子府不知多少次,早已熟悉得很。

很快馬車就進了一處富貴府邸,從旁邊一道闊綽的偏門徑直進去,軲轆轆的又不知饒了多少道,才停下來,緊接着,簾子被打起來,兩名侍從在外面請示,“請三奶奶下車。”

若胭就擡眼往外看,只見迎面就是一排金碧輝煌的房子,馬車恰停在房子拐角,因此看不見裡面佈置,卻聽得絲絃悅耳、琴瑟悠揚,更有人高言低語,笑聲陣陣,想來就是太子宴會之所,問,“三爺在哪裡,我直接去見三爺。”既然喝醉請醫,必然是另有房間歇息。

“三奶奶既來,怎能不先見過太子殿下,自有太子殿下安排,小的不敢做主。”侍從答道。

若胭略有遲疑,從屋裡傳來的聲音可知,裡面還有別的男子,自己怎麼好公然露面,轉念又想,來也來了,若不面見太子,又怎麼見到雲懿霆,哪裡顧的這些,當他們全是石頭木頭便是,這樣一想,便不再猶豫,領了初夏和曉萱直奔大門。

幾步上了臺階,廳內景象盡入眼底,正中舞女妖嬈起舞,柳肢款款,動作柔曼無骨,衣裙豔麗不遮體膚,旁邊又有幾人伴奏,或吹簫撫琴、或古箏琵琶,其中一人赫然就是琴兒,正懷抱琵琶,一邊纖指撥弄,一邊時不時的挑眉弄情,歌舞之冊,有席四例,俱坐着男子,席上美酒佳餚,身畔另有佳人相陪侍酒,滿堂香軟靡靡之氣。

雲懿霆就在其中。

歪着身子,一手支顎,一手把玩着酒盞,似笑非笑,帶着一貫的妖邪與淡漠,似乎正在專注的欣賞舞蹈,身邊一個衣裳半露、媚態盡顯的女子,正軟綿綿的站起來,手持酒壺與酒盞,一步三搖的走向其中一人,嬌笑道,“殿下,讓妾爲您斟酒,如何?”

太子華冠錦衣,滿面驕縱桀驁之色,哈哈大笑,“好,菡娘,你若能勸的雲三喝酒,本太子重重有賞。”衆人俱笑。

菡娘咯咯一笑,緩緩將酒斟滿,回身向雲懿霆拋了個媚眼,“雲三爺今兒的心思明顯不在酒上,只顧着欣賞歌舞了。”

“雲三喝多了,太子隨意。”雲懿霆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朝女子淡漠的看了一眼,扭頭衝外,頓時愣住,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匆匆提裙上階,一臉的焦急,心口一凝,轉瞬千百思緒纏繞,臉色陡然大變,當即起身,衆目睽睽之下,大步迎去。

若胭也看見他,愣住,止步。

“你沒事——”若胭艱澀的問。

三個字,雲懿霆已猜出一切,眸光一黯,眼底驟起暴風雨,驚濤駭浪呼嘯而騰上半空,轉瞬卻又風平浪靜、放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語不發,伸手將她擁在懷裡,微微閉上眼,將目中逼人的殺氣與憤怒盡數掩蓋,展現出來的只是脣角無盡的溫柔。

“三爺……”若胭聞着他一身的酒氣,蹙眉低喚。

“哈哈,真是快啊,這麼快就到了,出乎本太子的意料。”太子的笑聲突然響起,肆意張狂,伸手一指在座,“京州無人不知醉臥煙花的雲三自從娶了妻子,就一改往昔,把妻子當寶貝一樣寵着,大家都好奇的很,不知這雲三奶奶究竟長得如何傾國傾城,能讓雲三這樣癡迷,只是少有人見真容,今天本太子略施一計,讓大家都開開眼,看看雲三的寶貝妻子究竟怎樣窈窕風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灼灼的盯着若胭。

原來如此,若胭不禁懊惱自己糊塗,被人刷得團團轉,於此大庭廣衆之下丟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又怒太子無禮,竟這樣戲耍女眷,無恥之極!

屋裡卻傳來衆人七嘴八舌的戲言。

有人問,“殿下施的何計?”

太子笑道,“只說雲三酒醉傷身即可,輕而易舉。”

有人撫掌大笑,“果然伉儷情深,市坊傳言不虛。”

雲懿霆恍若未聞,笑容依舊,不見絲毫改變,溫柔如初,低聲道,“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說着,冷眼掃過曉萱和初夏,兩人不由的打了個寒顫,忙上前左右扶住若胭。

若胭暗鬆一口氣,心知雲懿霆是在保護她,不讓她去面對那些污七八糟的人,擔憂的看他一眼,欲語又止,轉身就走,不妨太子又大叫,“別走別走,既然來了,到階前卻不入堂,豈不是本太子待客不周?你們都退下,莫污了雲三奶奶的耳朵。”揮手斥退了滿堂樂師舞女。

琴兒不甘就此隱退,面目哀憐的望向雲懿霆,只後者看也沒看她,失望轉身,朝若胭冷冷一笑,柳眉高高揚起,挑釁嘲諷之色明顯,卻沒作聲,落在最後,與其他人一起隱入後室。

廳內便空闊起來,除了几席,就是到處擺着的光華燦爛的珊瑚、寶石。

雲懿霆緩緩轉身,將若胭護在身後,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感情,“內子不宜在此。”

然而太子已經走了過來,手上依然端着先前那菡娘斟的酒,昂首大步就來到兩人面前,目光意味深長的在酒盞上打了個圈,緩緩又掃過雲懿霆,最後落在若胭臉上,“適才本太子要與雲三對飲,雲三以醉爲由推卻,雲三奶奶卻是來的正好,就代雲三喝了這杯,也算是本太子盡了地主之誼,如何?”

雲懿霆平靜的看着面前的酒,清澈如碧的酒液,如一塊流動的玉,眼角餘光閃電般劃過太子身後的菡娘,不動聲色的推開,“內子不善飲酒。”

太子依舊平端着酒盞,並未因他拒絕而縮手,哈哈一笑,不做應答,這是堅持的意思了。

若胭心生惱怒,若依她性子,不拘他是何方神聖,都要反脣相譏,總不肯受這侮辱,又怕雲懿霆爲難,不管怎樣,侯爺還在邊疆未歸,雲家與太子目前還掛着絲絲縷縷的干係,不敢妄動,正咬牙,就見雲懿霆伸手將太子手中的酒接了過來,“太子想與雲三對飲,雲三奉陪就是。”說罷,一飲而盡,回頭平和的吩咐曉萱,“送三奶奶回去,立即回去。”

若胭緊張的盯着他,既然說出要奉陪喝酒,少不得接下來要痛飲了,悄悄的握了握他的手,既難過又心疼。

雲懿霆沒有看她,脣角輕輕勾起,反手將她握住,掌心溫熱,帶着安寧與力量。

“好,哈哈!”太子朗聲大笑,“雲三今兒才叫痛快,菡娘,斟酒來,本太子要與雲三喝個盡興。”

雲懿霆朝曉萱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快走,隨即自己鬆開若胭,徑直入了廳去,邊走邊笑,“酒可以喝,雲三今天卻要向太子要一個人。”

“何人?”

“菡娘。”雲懿霆半眯着眼,擡手捏住菡孃的下巴,懶洋洋的道,“太子把菡娘送給雲三,如何?”

轉身下臺階的若胭堪堪聽到這句話,嘭的就覺得有人一拳頭砸在她心坎上,再張開五指那麼一抓,將整個心揪成一團往外拉扯,就再挪不動雙腳,怔怔的站在那裡,心像是被抓空了,窒息得疼,初夏緊緊的抓住她的胳膊,低低的道,“三奶奶,不如先回去。”

若胭沒有作聲,理智告訴她,應該趕緊離開,偏偏身體入灌了鉛,動也不能動,太陽已經西斜,炎熱褪去,可她依然覺得全身火辣辣的炙烤得痛,眼前金光亂竄。

“雲三喜歡,本太子自有成人之美,菡娘,你以後就是雲三的人,要好好服侍雲三。”太子帶頭起鬨,其他人更是鬨笑不止。

菡娘千嬌百媚的扭到雲懿霆身邊,半個身子都掛在他身上,雲懿霆笑着捏了捏她的臉,笑道,“菡娘,爲我和太子斟酒。”

菡娘嬌笑的應下。

有人眼尖,探首發現若胭尚未走遠,猶可見臺階上半個纖巧的背影,故意大聲問,“雲三爺怎麼敢當着三奶奶的面要菡娘,不是伉儷情深麼?嘖嘖,三奶奶走的不遠,說不定已經聽見。”

此語一出,大家又都探首來看,果然見若胭背向立在階下,身影單薄峭立,在金色的夕陽下,楚楚動人、楚楚憐人。

她沒有回頭,緊緊的咬了咬牙,大步離去,卻在提步那一瞬間,淚水滾滾而下,淋溼了整個世界,耳邊傳來雲懿霆的輕笑,“內子大方嫺淑,無妨。”

大方嫺淑?原來自己竟有這樣的美德?

若胭滯了滯腳步,又匆匆往前,眼前模糊一片,只覺得金光閃爍,耳邊嗡嗡直叫,五臟六腑都被人揪住,疼得出不了聲音,真是個笑話呵,伉儷情深?大方嫺淑?自己這麼火燒火燎的趕過來就是爲了成爲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三奶奶……”初夏輕喚,自己已忍不住掉淚,跟着若胭一年多,從梅家到雲家,看她倔強樂觀的面對所有的挫折,卻因爲雲懿霆三番兩次的受傷害,即便心念着救命之恩,也不禁爲若胭忿忿不平,扭頭對曉萱道,“你扶着三奶奶,我去問問三爺,怎能如此過分!”氣呼呼的掉頭就往回走。

若胭僵硬的擺手,阻止她說話,她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想飛快的離開這個地方,遠遠的離開……再不快些,自己就會控制不住哭出聲來,會失去殘餘不多的理智。

曉萱一手抓一個,抓的死死的,低聲求道,“初夏,先回去再說,不可意氣用事。”

初夏哭道,“他是你的主子,你自然這般護着,我是三奶奶的奴婢,只見不得三奶奶一片癡心卻被他這般踐踏,今天豁出命去,只要當衆問他一句良心何在。”

“初夏,回去。”若胭輕輕的喝住,淚水撲撲的往下落,“不要被人一而再看輕。”

有人從身後趕來,閃電般到了身邊,一把將她抱住,“我們回家。”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隱約中有些急促,甚至沒有等若胭反應過來,就抱起她出了門,利索的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