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世

“母親當年看上老爺哪一點!”若胭忿忿追問,這是她始終不解的地方。

杜氏一怔,閉目慘然一笑,幽幽答道,“孝順,我就看上他孝順,祖父曾說,孝乃至仁,孝子可託付。”

若胭瞠目結舌,半晌不得說話,心裡卻狂笑到流淚,愛上一個人的優點,他的優點並不一定會帶給你幸福,很可能,帶給你的,反而是滅頂之災。

“巧雲。”杜氏看着牀邊已經哭到麻木的巧雲,憐愛與愧疚一覽無遺,“我沒有照顧好你,我無能爲力,以後,你跟着若胭,她會……”

“太太!”巧雲“撲通”跪倒,連連磕頭,目光堅定,“奴婢誓死不離太太,太太不要再把奴婢給誰,奴婢誰也不跟,奴婢一輩子陪着太太,太太要是再說這話,奴婢現在就撞死在太太牀前。”

杜氏呆看不語,若胭忙拉起來,道,“母親,巧雲的去向,由她自己決定,回頭再說,大娘也過來看你了。”說罷,就請佟大娘和初夏進來,又向巧雲使了個眼色,“你去倒杯水來,母親說了這些話,口渴了。”

巧雲略一遲疑便往外走,待她走出幾步,若胭又似忘了什麼話追上去,到門外,拉住巧雲,低聲問,“母親已與你說好,即刻去半緣庵?”

巧雲點頭,“是的,行禮都已收拾妥,不過一些隨身衣物,”淚水滾落,遲疑道,“二姑奶奶,奴婢說句該死的話,太太估計也就今天明天了,王大夫說,怕是熬不過了。”

若胭頭暈目眩,緩了緩神,抹去淚水,低問,“可去古井衚衕那邊報信了?”

“沒有。”巧雲搖頭,“太太想着先去半緣庵,再讓表少爺和表小姐直接上山,不必來這裡。”

若胭知道這是杜氏有意爲之,不願自己孃家人再和梅家有任何牽連,只好點頭,“即使這樣,也要早做準備,可去通知,早點上山。”巧雲應下。

杜氏見到佟大娘,少不得說些感謝的話,又請她代爲提點若胭,佟大娘一一應下,想起初次見面,不過數月,竟要陰陽兩別,縱使她看慣生死,也不禁潸然淚下。

兩人端了清水進來,已見雲懿霆坐在牀邊陪着,若胭便有些失神,她從沒有想過雲懿霆陪護病人會是什麼樣子,此刻一看,雖然有些彆扭,卻很讓她溫暖,不由的想到周氏過世時,他才六歲,那時候,他是否也如現在這樣,坐在生母牀邊陪她走向生命盡頭。

巧雲很是吃驚,忙上前行禮,請他回座,雖說女婿半子,但是在這個世界,男尊女卑的原因也好,男女有別的原因也好,總之,女婿陪護岳母的行爲卻很少見,大多是陪着妻子過來探望一會,坐一坐,說幾句寬慰的話就去了前廳,似他這樣滯留內院的着實稀罕,除了他個性使然,也是梅家情況特殊,身爲男主人的梅家恩都自行離去了,他還能去哪裡?

雲懿霆起身,卻沒有走開,輕聲道,“岳母,我該如何向父親交代?”

這話讓若胭猛然想起侯爺,就想起杜氏的身份,誠然自己已經從上次莊園與衆管事見面,大致可以斷定杜氏與那位杜老將軍關係深厚,卻不能確定究竟什麼關係,更不解杜家與雲家的淵源,如今見雲懿霆直言提起,不由的愣住,豎耳傾聽。

一向隱瞞嚴密的杜氏也知自己於世不久,此時不說,恐再無機會,就坦然說了出來,終究有些潸然,嘆道,“姑爺請帶一句話給侯爺,就說祖父臨終前都在惦記着侯爺,惦記宣化、西涼。”

雲懿霆點頭,“想必岳母也已經知道,二十年前,先帝歸天,皇上登基之初,父親就請命西征,已經將宣化、西涼收回。”

杜氏微微笑,“是的,祖父因將二府拱手送與西蠻而至死耿耿於懷,侯爺能收回疆土,祖父泉下感激不盡。”

雲懿霆笑,“岳母此言差矣,父親常說起杜老將軍的提攜教導之恩,當年西蠻侵犯,杜老將軍領兵西征,大獲全勝,不料先帝爲安撫西境,反將宣化、西涼二府送與西蠻,杜老將軍因此憤然卸甲,父親當時便立下重誓,此生必奪回二府以慰杜老將軍,父親常說,侯府之今日,全賴杜老將軍所賜,然,父親若問起杜老將軍當年離京後的情況該如何作答,當年杜老將軍悄然離去,父親得知後單騎追趕,卻無功而返,後來又數次查訪,都不見蹤跡。”

若胭傻傻的看着兩人,原來那位神秘的杜老將軍就是杜氏的祖父,且與侯爺意氣相投,同爲先帝時的將領,似乎,杜老將軍對侯爺還多有幫助,是以杜老將軍自請歸野後,侯爺纔會對突然冒出來的杜家後人激動萬分,大約後來的親自提親,也是因爲杜氏的緣故,甚至後來贈送自己扳指和掌印玉牌,也是向杜氏表達對杜老將軍的敬意和緬懷,否則,以自己的身份,怎麼可能受到那樣高的待遇?侯爺與杜老將軍有着過硬的交情,善待其後人也是無可厚非。

那麼,雲懿霆呢?他說,侯府之今日,全賴杜老將軍所賜,他堅持娶自己、寵愛自己,是否也是奉侯爺之命報答杜老將軍?自己若沒有杜氏這個母親、沒有杜老將軍這個神一樣的靠山,大約也不可能成爲他的妻子,甚至,他看也不會看一眼……若胭難過的低下頭,淚水一顆顆滴落在手背,原來自己會這麼在乎他的感情。

杜氏聲音漸低,語氣幽幽幾不可聞,似在回憶往事,“當年,祖父憤然辭官,當時便將財物散盡、家僕盡驅,一家人南下,只是不願侯爺追上,纔有意棄官道改小徑,背道往東走水路,入了長江才換船逆行進蜀的,只是命數註定,剛進蜀中就遇到百年不遇的瘟疫,一家盡亡,祖父拼死將病情最輕的我送到外祖家寄養,這才躲過一劫,可是祖父……”

雲懿霆凝眉不語,果然如此,杜老將軍便裝離京,剛進蜀就死了,蜀中無人知其身份,所以查訪不到。

杜氏不再說話,含笑閉上了眼睛。

雲懿霆靜靜的等了一會,不見睜眼,輕喚,“岳母。”

沒有回答,若胭心口一跳,迅速凝神上前,“母親。”

依然沒有回答。

若胭頓時慌了,“巧雲,快叫王伯過來。”巧雲拔腿就跑。

若胭突然想起佟大娘說的話,就急忙伏到杜氏耳邊說道,“母親,我知道大哥哥的下落了,我知道他在哪裡,您睜開眼睛看我,我告訴您大哥哥的事,他正在回來的路上,馬上就到家了。”

雲懿霆眉毛一動,沒有說話,杜氏卻顫了顫睫毛,終是沒有睜開眼睛,只脣角微微翹了翹。

巧雲領着王大夫匆匆而來,情局緊急,誰也沒有拘於禮節,雲懿霆更是起身騰地,若胭也往旁邊挪了挪,卻是目不轉睛的盯着杜氏,王大夫神色凝重,一語不發便搭上了脈,片刻之後,似是不肯相信,又重診一次,接着又翻了翻眼皮,這才愴然住手。

所有人都屏聲靜氣的圍在牀邊,等着王大夫的診斷,卻見他一語不發的收了手,又沉默片刻,這才嘶聲道“太太大限已至,二小姐,準備後事吧。”

雲懿霆伸指探鼻,片刻,默默收回。

四周死寂,沒有哭聲,若胭沒有哭,巧雲和初夏也沒有哭,都只是失了魂似的,一動不動的望着牀上沉睡的杜氏,任憑眼淚滴滴答答。

若胭輕輕的伏在她身邊,像一個戀母的孩子,在母親身邊撒着嬌,乞討着要糖吃,要聽故事,要母親爲她梳小辮、唱童謠,捧起她枯瘦的手,捂在自己臉上,流滿一掌心的淚水,她輕輕的說,“母親,大哥哥很快就回來了,你不等等他嗎,他說他很想你,他說從來沒有恨你,他只是太愛你了。”

“母親,我後悔極了,如果我不去牽動大哥哥的心結,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叫痛苦、什麼叫渴望,他就不會離家出走,母親,你怨我嗎?”

“母親,我辜負了你,你怨我嗎?”

……

“若胭。”雲懿霆微微驚詫,拉開她的手,抱住她,若胭茫然不覺,只覺得自己乘一葉扁舟漂浮在汪洋大海,而那盞高高的、明亮犀利的海燈,已經熄滅了,大海之夜,迷茫一片,四周只有起伏的海浪和嗚咽的風聲,自己被顛簸的上下翻騰、目不能視,一個巨浪兜頭打來,扁舟覆於水中,支離破碎,卻在這性命攸關之際,突然安全着陸,若胭就緊緊的抱住他,恍如劫後餘生,“哇”的哭了出來。

雲懿霆就溫柔的抱着她,輕輕的拍着,慢慢的,若胭才緩過神來,心知還有重要的事要等着自己做,並不是悲傷忘神之時。

巧雲卻出人意料的堅強,流淚卻不哭,先是跪倒朝着杜氏磕了三個頭,然後迅速爬起來,轉身從衣櫃裡取出一個大包袱來,當着衆人的面打開,赫然是一摞疊得整齊的壽衣,從頭到腳,衣、褲、帽、鞋、枕、被俱全,若胭這才恍然杜氏早就準備好了身後之事,是啊,杜氏自知病情已久,豈有不早做準備的?分配財產、置辦嫁妝、要求和離,甚至死後骨灰去向都一一安排妥當,又怎麼會等着梅家來張羅壽衣?

“巧雲,速去告訴老爺,然後去古井衚衕給表哥、表姐報喪。”若胭冷靜的安排。

表哥、表姐?雲懿霆微微挑眉,沒作聲。

王大夫突然道,“二小姐,讓巧雲姑娘在這裡幫二小姐,老朽去一趟古井衚衕。”

若胭略一思索就同意了,今天一天都不見巧菱,想必是另被支使走開了,這裡也的確人手不夠,王大夫知道古井衚衕的事,她一點也不奇怪。

巧雲立即往外去,卻撞上迎面進來的梅映霜,“巧雲,母親呢?”

巧雲顧不上說話,已衝了出去,梅映霜詫異的往裡走,見雲懿霆正摟着若胭,就慌忙止步,若胭忙推開雲懿霆,低聲道,“你出去一下,四妹妹來了正好,我們要爲母親換衣。”雲懿霆便在她額前輕輕一吻,“曉萱就在門口。”說罷,走了出去。

梅映霜這才進來,見杜氏雙目緊閉,面容平靜,只當是入睡,直到若胭吩咐初夏去打水,又將那一包袱壽衣抱到牀邊,這才驚訝的一下子跌坐地上,“二姐姐……二姐姐……母親……”

若胭含淚道,“四妹妹,我們一起爲母親沐浴、更衣吧。”

……

若胭大概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情景,當她爲杜氏穿戴好,平躺在牀上,梅家恩從外面衝進來,踉踉蹌蹌的奔到牀前,悲呼一聲“小玉,我對不起你”,就軟了下去,若胭冷冷的看着他,除了厭惡,沒有任何感情,對着一個死人道歉,沒有任何意義。

梅映霜將他扶起,抽泣着勸說,張氏隨後進來,看到壽衣俱已換好,臉色變了變,也上前掉了眼淚,哭兩聲“媳婦兒慢走”。

若胭冷笑一聲,緩緩開口,“老太太,老爺,先前母親與老爺俱已簽字壓印,和離生效,母親臨終有言,此時已不是梅家之婦了。”

梅家恩顯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愣才明白她說的什麼,“孽畜渾說!”跳起來就朝她一耳光,若胭飛快的偏頭,同時,人影一閃,曉萱擋在面前,“主子有命,任何人不能動三奶奶。”

梅家恩怒道,“孽障,你自以爲嫁了高門,便可以如此囂張,不把孃家放在眼裡了嗎?你一個嫁出去的姑娘,混管着孃家的事來?我要不是看在侯爺的面子上,就是打死你也正當。”說着,又揚起巴掌。

這一回,手腕被扣住,雲懿霆聞聲趕來,冷冷的道,“岳父,我曾說過的,若胭已經是我雲家的人,你在動手前,最好先問問我。”摔下他的手,回頭看若胭臉上,雖然曉萱趕來及時,沒有打着,但是梅家恩動作太快,指尖仍然觸及,留下幾道淡印,眉尖緊蹙,轉又向梅家恩,目光中已凝聚戾氣,周身籠起寒意,“這是最後一次,岳父,你要再敢動手,雲三可不認你是誰。”聲音冰冷入骨,旁人聽了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若胭拉住他,“三爺……”

梅家恩因杜氏之死也已悲痛的失去理智,縱然已成怨偶,當年情分難以抹去,眼見一個女婿在自己面前張狂,哪裡受得了這個窩囊氣,也圓瞪雙眼,暴跳着吼道,“你既然娶了我的女兒,叫我岳父,我就是你的父親!你在我面前也得按照梅家的規矩,對我恭順禮加,豈容的你這樣目無尊卑!莫說我打女兒是天經地義,就是打你,也是理所當然,就是用梅家的家法懲治你,又待如何……”

他已然後悔這門親事,除了侯爺親自爲子提親帶來的榮耀,自己便沒再沾上什麼光,侯爺又匆匆遠征,只剩下這個桀驁不馴、目無尊長的女婿成天的挑釁自己的權威,實在令他忍無可忍。

若胭暗暗叫苦,不能否認,梅家恩的話雖然難聽,卻是實話,不管侯府如何富貴,雲懿霆作爲梅家的女婿,這個身份是受到社會與法律制約的,梅家恩要是執意處置雲懿霆,拋開官場上各種微妙關係不論,侯府真不能維護,慌忙就抱住雲懿霆將他護在身後,倒不是怕梅家恩打他,而是怕雲懿霆衝動。

“三爺,我求你,別說話了。”

好在張氏瞬間就撲了上來,將梅家恩拖到一邊,她十分清楚,梅家恩只要動一下雲懿霆,他的六品烏紗就要保不住了,梅家,又將何去何從?對於沒有根基的梅家的來說,梅家恩就是唯一立足京州的支撐了。

雲懿霆一身戾氣,直逼梅家恩,素日裡妖魅誘人的眸子此刻變成了霍霍寒鋒,觸之即傷,卻因若胭驚慌的擁抱和請求緩緩回春變暖,冰消水融,他拍拍若胭,勾了勾脣角。

恰在這時,門外又驚慌失措的跑進來一人,衝着梅家恩就跪倒,結結巴巴的道,“老爺,不好了,小鄭姨娘說肚子疼的厲害。”

梅家恩一怔,轉身就走,張氏也大驚失色,飛快的跟了往外走,轉身一把又抓住梅映霜一起,“映霜,走。”

梅映霜哭着求,“老太太,我陪着母親吧。”卻掙扎不開,只好求救若胭,“二姐姐,我……”

若胭見她一臉無奈,嘆道,“母親明白你的心,你去吧。”梅映霜嗚嗚哭着被拉走。

梅家恩走出兩步,猛又頓住腳步,回頭看牀上的杜氏,對張氏道,“娘,你去看看她就是。”自己又回到杜氏牀邊。

張氏面色一沉,跺腳道,“淑芳肚子裡可是你的骨肉!”

梅家恩沉默不語,張氏見他不答,跺腳道,“你這是要梅家無後嗎?”

梅家恩打了個激靈,卻仍是不見走開,只道,“娘,我現在只想陪着小玉。”

張氏滿目怨毒,到底拉着梅映霜恨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