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

張氏沉着臉將信放在桌子上,無視對方急切等待回覆的神色,吩咐方媽媽,“你帶着去給安置個屋子休息休息,這一路過來也累了,先喝口水。”

堂下的漢子焦急的望着張氏,抖抖嘴脣不願走。

方媽媽笑呵呵的勸道,“老太太的一番好意,知道你勞累,請你歇會,這樣大的事,自然要讓老太太好好考慮考慮纔是,怎麼能說答覆你就答覆你呢,你也別杵在這裡等了。”

漢子無奈,只好跟着方媽媽退下。

等來人走後,張氏就狠狠的捶打桌子,咬牙切齒的罵道,“當初是怎麼羞辱我的?還指望我們回去看他們,呸,我巴不得他們早些死,還沒這閒工夫去熱鬧,就在這裡送一場了。”

罵一陣,緩了口氣,又氣哼哼的道,“不是自以爲清高,不肯要大房給的錢嗎,自己又掙得了幾個錢,還不是病死在延津,要有能耐只管花大把的錢來京州請太醫,說不定還能救回一條命!”兀自罵了一通,漸漸平復下來。

方媽媽又折了回來,見她那青一塊白一塊的臉色,早猜透了她的心思,上前倒了杯茶,笑道,“老太太這是氣得什麼?依老奴說,不但不該生氣,反要高興纔是。”

張氏就擡眼瞥她,輕輕的哼了一聲,臉色就恢復如常了,聲音平靜的道,“我有什麼生氣的,也沒什麼高興的,這麼多年沒來往,感情也淡了,不過呢,終歸是一家人,再怎樣,我心裡了還是念着他們跟老太爺是一家子,聽說病重,我心裡也難受。”說着話,臉上流露出傷心的表情。

方媽媽明顯反應遲鈍,足足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卻差點笑起來,若不是自己在張氏身邊一輩子了,還不會懷疑她這話是多麼違心,這幾十年來,張氏可是時常提及當年,痛恨、鄙夷之情毫無掩飾,突然之間倒感懷憐憫起來,真是可笑了。

張氏也看出方媽媽的不信任,就皺了眉頭道,“你去外面看着些,家恩一回來就讓他過來。”

梅家恩這幾天連來這中園的時間都短了,嫁妝也不管,大多時間都是在北園,猜也猜得出來做什麼,心裡對新納的小鄭姨娘就有些不喜,聯想到近來鄭家的囂張,越發的堵氣。

“對了,你再去跟馬婆子說一聲,上次送來的幾個丫頭都不要了,都退回去,就說看着都不好,沒一個合心意的。”

張氏又叫住她,“你也知道,原本是想着給二小姐做陪嫁的,既然杜氏要自己張羅,那敢情好,我又省了錢,讓她自己買丫頭去,我倒是正想看看,她這些年究竟揹着我和家恩藏了多少私錢,趁着這一次,都叫她吐乾淨了。”

方媽媽笑而不語,並未應和。

看着方媽媽遠去,張氏冷哼,一臉煩躁,方媽媽跟着自己太久了,自己的所作所爲她少有不知,若是能死心踏地的擁護自己也就罷了,只怕心已經變了。

不多時,梅家恩就進來,見張氏獨坐堂上,神色悲傷,就匆忙過去問緣故。

張氏指了指桌上的信,梅家恩詫異的取出來看過,驚道,“這是大伯的來信,說三叔病重垂危,希望我們能回去見上最後一眼、安排後事。”

他對三叔一家沒有太多印象,自小張氏就立了規矩,不許去三叔家串門,後來定居京州,就更沒有往來了。

張氏道,“是,是你大伯派人來送信的,你怎麼看。”

梅家恩想了想,正色道,“理當回去,如今若胭和映雪的親事都定下,衙門裡近來沒什麼要事,我若告些假倒也不難。”

張氏聽他的意思是願意回去,當即臉色一變,“你是朝廷臣子,哪能說走就走,再說,壽兒馬上就要臨考,你怎能因這點小事走開?”

梅家恩笑道,“就以爲三叔奔喪料理後事爲由,原是朝廷規定許可的假期,不礙事的,壽兒的事我已經打點好,名牌也早已遞交,壽兒只需準時去考場就行,並沒有別的問題了。”

其實,他還有一件事沒說,當初自己聯名上書讚的是太子的恭孝,不想太子被參,太子也捲入是非邊緣,不如藉機休假,一則淡化自己在同僚中的印象,二則爲長輩奔喪盡孝,也正好顯出自己的孝德,彌補太子之事帶來的負面影響。

見兒子已經將事務安排妥當,張氏更是來氣,“那也不行!接下來這幾天你要好好陪着壽兒,指點他的功課,你要是走了,壽兒肯定要分心,再說朝廷許假是朝廷仁義,你是臣子,怎麼能動不動就因爲自己的私事耽誤公事呢,要是皇上知道了,必然要降罪。”

梅家恩就不敢再爭辯,遲疑片刻道,“那就讓杜氏陪着娘回去一趟,帶着映霜,左右映霜在家也沒什麼事,她長這麼大還沒回過延津老家,趁着這次就帶她去看看。”

“盡是胡鬧,越說越不着邊際了,我和杜氏各自操辦着嫁妝,誰能走得開?難道讓映霜一個小姑娘家自己去?”張氏隱約顯出怒意。

梅家恩趕緊解釋,“娘別生氣,兒子是想着,現在離成親時間還長着呢,若胭還有半年,映雪還有近八個月,回去一趟也用不了多久,並不耽誤的,再說,來福不是回來了嗎,先讓來福盯着嫁妝的事,映雪那邊還有鄭家,更不打緊了。”一邊輕輕捶着腿一邊陪笑。

張氏雙眉豎起,氣兒子不理解自己的心思,拔了拔音量,“這樣的大事光來福怎麼能行?出半點差錯就是打梅家的臉,鄭家就更不放心了!”

“那就讓來福回去一趟算了。”梅家恩見張氏動怒,慌忙退步。

張氏仍是不許,“來福剛回來,還沒好好歇會,怎麼能又讓他勞累?再說了,嫁妝的事也離不開他,我不過是在這屋裡坐着指派,外出的事可都離不了來福。”

“從敏可以……”

梅家恩剛說出口,就見張氏勃然大怒的喝住,“你怎麼這樣不懂事!家裡只這麼幾個人,現在又是一堆事,哪個又能走得開?但凡少了哪一個,這府裡都要亂了套。”

說了這段,突然意識到自己過於尖利,怒火驟然熄滅,悲傷之情涌上,嘆道,“我知道你是個孝順仁義的,不但孝順娘,也孝順老家的叔伯,畢竟都流着梅家的血,都是一家人,你三叔要走了,你想去送一送,這是人之常情,別說你了,就是娘這心裡,也很傷心。”說着竟哽咽起來,擡起衣袖抹了抹淚。

見梅家恩垂首不語,張氏大聲哭起來,“就是你三叔當年那樣羞辱娘,娘也從沒有記恨過,總想着能忍則忍、一家子人要和睦相處,你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你三叔是怎麼狠毒,見了咱們家日子過得稍微好些,就說盡量難聽話,他心裡是全沒有你爹這個哥哥,後來這些年,也沒再往來,娘受了委屈,也不怪他們,總惦記着他們一家子,希望他們也能過得好好的,現在你三叔病重要走了,我這心裡怎麼不難過啊?但是難過歸難過,這麼遠的路程,家裡又忙不過來,就不必回去了,讓人帶個信回去,盡一盡孝就行了,只要你以後步步高昇,給梅家掙足了顏面,不就是盡了孝嗎?”

張氏一哭,梅家恩立即投降,手忙腳亂的爲她擦眼淚,連聲道,“兒子都聽孃的,兒子什麼都聽孃的,只要娘高興就好,娘別哭了,娘這樣傷心,就是兒子天大的不孝。”

張氏見他順從,也就止了哭,道,“你可別以爲娘狠心,娘恨不得立刻就回延津去好好給你三叔操辦後事,風風光光的大辦一場,只是走不開,也沒有辦法,娘這纔是迫不得已,娘這心裡痛啊——”說着,咚咚的擂胸,只嚇得梅家恩抓緊她的手,磕頭不止。

折騰好一陣,張氏這才揮手道,“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備些禮叫你大伯派來的人再帶回去,多多少少也算是我們二房的一片心意,你只管放心,我備份厚禮,京州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好的,他們在延津連見也見不着,帶回去,自然都會當寶貝一樣……”

梅家恩自然是附和不迭,又哄着張氏說了會話,終於見張氏又呵呵直笑,這才心事重重的出來,也不去書房,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一擡頭,竟來到東園,嘆口氣準備折回,又覺得不妥,來都來了,不如問問若胭的嫁妝也好,便邁步而進。

園子裡靜悄悄的,唯西次間的窗戶透出燈光,進去一看,杜氏帶着兩個丫頭正埋首繡活,昏黃的油燈下,杜氏面容沉靜清瘦,白髮刺眼,正專注的捧着繃子,桌上放着大堆小堆的綢布,突然覺得心有不安,曾幾何時,那個明媚如三月春光的女子韶華不再,明明天炎,油燈下的情景,卻顯得清涼淒寒。

巧菱最先發現梅家恩的到來,忙道“老爺來了”,起身行禮,巧雲緊隨而起。

杜氏淡漠的看他一眼,緩緩站起,“老爺有何吩咐?”

梅家恩一怔,恍然夫妻倆已經陌生至此,卻責備杜氏太過薄情,才使得兩人疏離,忍了忍不悅,走近了,問道,“這是在給孩子們做活?”

“是的。”杜氏語氣清淡。

梅家恩提醒道,“你平時就偏愛若胭,這會又千方百計不惜和娘爭執也堅持把她擡做嫡女,這也隨你,反正梅家也沒個嫡女,多個嫡女不是壞事,只是你做的這些,可不要再偏心,也要分些給映雪,映雪的乖巧懂事不在若胭之下,我和老太太看着更喜歡些,偏偏你不喜歡,也不知道你什麼心思,好歹映雪也叫你母親,你就算不管她的嫁妝,也該酌情添箱纔是,免得被人看的笑話。”

杜氏靜等他說完,這才冷冷的道,“映雪乖巧,我也從未薄待過她,我偏愛若胭,更是因爲若胭孝順明理,若胭待我更是有目共睹,若胭的嫁妝是老太太交給我的,我自然要細心辦好,映雪那邊,也自有添箱的準備,倒是難得老爺想的這樣周全,卻不必提醒我什麼。”

梅家恩被毫不留情的嗆了回去,早生了怒,重重的一哼,拂袖就往外走,道門口,終究停下來,道,“剛纔老家的大伯來信,說是三叔病危將去,我原本是打算讓你回去一趟代我盡孝,是娘憐惜你身體不好不能長途奔波,又操辦着若胭的嫁妝走不開,怕你兩頭爲難,累壞了身體,這才讓你別去了。”

杜氏默默的盯着他片刻,然後微微一笑,“多謝老太太這樣費心爲我着想了,我身體雖然弱些,也不是連車也坐不得,若胭的嫁妝我自可安排好,左右還有半年時間,不急在一時,回去一趟也不用太久,又是爲老爺盡孝,這樣的大事怎麼能推?我便自請回去,索性帶上孩子們都去,備上厚禮,也讓大家看知道老爺和老太太對三叔是何等重視,老爺以爲如何?”

梅家恩啞口無言,他多少也看出些張氏的心思是不肯給三房面子的,杜氏又特意說要讓大家都看到老太太對三叔的重視,估計不太可行,心裡越發的煩躁,一語不發就走了。

到晚飯時再去中園,張氏早知道了他去過東園,就故意問他杜氏說了什麼,梅家恩在張氏向來是從無隱瞞的,便將杜氏原話說了。

張氏大吃一驚,又趕緊哭了一通說了些爲難的話和心疼杜氏的話,又說自己已經將人打發走了,纔將事情過去,心裡自然將杜氏恨得牙癢。

夜裡回到北園,大鄭姨娘不在,小鄭姨娘迎上來膩言求歡,梅家恩因爲三叔病危之事鬱郁不快,哪有心思歡愛,小鄭姨娘就含羞帶臊的道,“下個月大少爺就要考試了,妾看的好生羨慕,妾想爲老爺生個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