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

走出一段路,見從前面東跨院的小門轉過來一人,沒有注意到若胭等,徑直往前去了,若胭只看背影也認了出來是姜婆子,見她穿的簇新,一路昂首挺胸、志得意滿的樣子,就知道如今得勢,忽地遠處又跑來一個眼生的丫頭,老遠就衝着姜婆子喊,“姜媽媽,我們姨娘的銀耳蓮子湯可燉好了,姨娘這會子就想吃了,可趕緊的送了來。”

姜婆子陪笑道,“好勒,我的洪福姑奶奶,小鄭姨娘的湯纔剛吩咐燉上,哪有這樣快的,少不得還要半個時辰才軟化,姑奶奶且先安撫着姨娘,老奴這會子要去老太太那邊,看着時辰,大姑太太一家子該到了,一會湯好了,老奴親自給送去。”

那個被叫做洪福的丫頭冷笑道,“姜媽媽還是手腳快些的好,我們姨娘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哪裡還等的半個時辰?再說了,姨娘肚子裡可是二少爺,這湯可不僅僅是給姨娘吃得,還是給二少爺吃得呢,要是餓着二少爺,那可就不好說了。”說着,扭身就往回去了。

姜婆子氣得只瞪着她背影喘氣,待人走的遠了,才罵道,“小蹄子,當自己是什麼東西,在我面前也這樣說話,狗仗人勢罷了,小鄭姨娘又有什麼人勢了,不過是有個肚子,哼,別以爲誰不知道來由,小姨子爬上姐夫的牀,姐妹倆伺候一個爺,做了個姨娘又算什麼臉面,也拿自己當個人看,整日裡指派這個指派那個,難不成還想着填太太的缺呢,我呸!”忿忿的進了中園。

若胭默默的聽着,始知那個洪福是小鄭姨娘身邊的,彷彿是從新鄉老家帶過來的,因以前在西跨院鄭全中那邊多,若胭很少見着也沒在意,只隱約記得以前不是叫這個名字的,想必是後來因爲小鄭姨娘有了身孕,趙氏不放心梅家的丫頭就把她放在小鄭姨娘身邊,張氏給改了名字吧,冷笑一聲復又輕嘆,對曉萱道,“你幫我個忙吧。”

曉萱明顯愣了一下,忙道,“三奶奶有話儘量吩咐,奴婢一定盡心盡力,怎敢當得起‘幫忙’二字?”

若胭道,“這是我孃家的事,本不該勞動你,只是除了三爺,也只有你們有這本事,迎春幾個也是無能爲力,梅家原本有個媽媽,無兒無女,大家都喚作佟媽媽,我出嫁前是管着廚房的,後來就離開了,也不知去了哪裡,我想請你打聽打聽,只問得她過得好是不好就行。”並沒有明說緣故,但曉萱何等聰慧,早猜了出來,毫不猶豫的應下。

剛到中園門口,就見富貴出來迎住,輕聲道,“二姑奶奶,老太太歇下了。”

姜婆子才進去稟事,並沒有折回,想來是正說着話,不過是單不願見她而已,若胭也不勉強,呵呵一笑,不見就不見吧,你不想見我,我還不想見你呢,又問了問富貴近況,富貴道,“多謝二姑奶奶記掛奴婢,年前府裡賣了好些人,說是要買新的,還沒買來,奴婢倒還安穩。”

也就是說,一時半會還賣不了,總得有人伺候着不是?

又問了方媽媽和佟媽媽的情況,富貴越發壓低了聲音,“方媽媽最近有些糊塗了,說話顛倒,老太太給安排去了後院一間屋子養着,平時不往前頭來,佟媽媽是趕出去久了,奴婢也不知道下落。”

若胭差不多聽出來意思,方媽媽似乎有些精神失常,被張氏鎖在後院不讓見人了,不禁感慨,當初的方媽媽得勢時,何等囂張,在這府裡,除了張氏,就數她最“權勢”了,連梅家恩也禮讓三分,纔多久,已經落到這般下場。

唏噓一陣,兩人又說了幾句,怕被人看見了到張氏面前嚼舌頭再連累富貴,若胭便別過。

到垂花門時,卻聽到外面傳來放肆的說笑,越來越近,竟是往內院而來,若胭無奈的皺皺眉頭,不想見的人偏偏容易見着,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就是梅順孃的,嘆一聲,果然就見梅順娘甩着雙臂走來,一身的富貴錦繡絳紅襖裙,緙金繡銀,更有團團繁花,真個是叫人眼花繚亂,更兼渾身珠玉環佩,走起路來,隨着她壯碩的身子叮噹不絕,她身邊站着個年紀相當的男子,面容五官一團和氣,只是有些垂頭喪氣,應該是賈人林,梅順娘正對着賈人林炫耀似的說着什麼,賈人林只是苦笑不語,兩人身後還跟着數人,只是大多被梅順孃的身軀擋住,看不仔細。

既然遇上,也不必躲避,若胭只好上前,還沒行禮,梅順娘卻眼尖,指着她就先冷笑道,“喲,這不是二姑奶奶嗎?怎麼你也回孃家了啊?”

這話說的實在欠抽,若胭毫不客氣的沉下臉,“真是不巧了,恰好梅若胭的‘梅’和大姑媽的‘梅’是一個字,要不然今天也就遇不上了。”

“你也知道你姓梅呢,我還以爲你姓杜。”梅順娘雙手叉腰,傲然睨視。

若胭冷笑,“大姑媽既然這樣以爲,爲何不問問老爺我究竟是姓梅還是姓杜呢?我也很想知道老爺是怎麼回答呢,要不,我們一起去見老爺?”

“去就去,我還怕你黃毛丫頭?”梅順娘被激得怒起,大步就過了門檻,她後面卻有一人急步上前,阻道,“娘,您這是做什麼,這樣的話怎麼問舅舅?”又向若胭道,“二表妹,多時不見,一向安好?”形容消瘦、身段如柳,正是賈秀蓮。

賈人林也勸道,“你總是這樣火爆脾氣,何苦管着孃家的事,和晚輩較真起來。”

若胭這才笑着向賈人林行了禮,客氣的喚了聲“大姑父”,纔對賈秀蓮道,“表姐可安好。”

這也不過是句人前的通用客氣話,明知她憔悴至此,又怎會安好?奈何這樣的場合下、氣氛下,若胭還能問候什麼。

賈秀蓮擠出個酸楚的笑容,咬脣不語,當着父母的面,又能說不好?

若胭心中嘆息,表姐的心思她是知道的,看這意思,很可能姻緣無望,只怕寸寸腸斷纔是實情,沉吟着能說些什麼既隱晦卻又寬心的話,只是笨拙想不出恰到好處的詞來。

已見梅順娘指着賈人林罵罵咧咧,“我是梅家的女兒,怎麼管不得梅家的事,你看老三那慫樣,能管得好家嗎?她一個私養的,把梅家攪的烏煙瘴氣,滿大街都在說着梅家的笑話,我還不能說兩句了?別說這幾句話了,就衝她吃裡扒外,我做姑媽的,打了她又如何?你只管一邊去,這是我梅家的事,輪不着你插嘴。”

賈人林只是陪笑着不還嘴。

若胭陰沉着臉,毫不客氣的道,“大姑媽,我叫你一聲大姑媽也不過是看你跟我姓同一個‘梅’,似你這般爲長爲尊,說話行事不知分寸,又如何當得起晚輩的敬重,你若有理,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若無理,縱然擔着姑媽的身份,也由不得你打罵,你要在這逞兇逞強,拿捏着我擺一擺你大姑媽的架子,我卻沒興趣與你繞嘴饒舌。”繞過她身邊就往外走。

梅順娘哪裡受得起這個氣,頓覺顏面大失,“好丫頭,這個長幼都不知曉,往哪裡去!”伸出肥胖的大手就要來抓若胭,她生的胖,膚色也黑,偏那隻圓滾滾的手腕上套了兩三隻鐲子不說,就是手指上也戴着三四個戒指,金的、玉的,瑪瑙的,花花綠綠的扎眼,就這麼着眼見到了若胭肩頭,卻被不知從哪裡出來的一隻手閃電般扣住,緊如鐵箍,分毫動彈不得,定睛一看,卻是旁邊的一個丫頭,先前看着並不起眼,這下一瞧,只覺得對方眼中殺氣如熾,不由的愣了愣,隨即怒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我連你主子都打得,你一個奴婢膽敢對我動手,好大的膽子。”

曉萱冷冷的道,“敢動三奶奶一根頭髮,我捏斷你手骨。”字字如刀,哪像個卑微的下人。

梅順娘雖怕卻不甘落顏面,仍是罵道,“一個奴婢敢捏我手骨?哎喲,你這是找死了,我就是打殺了你連個銅子也不必賠……啊……”還沒說完,就慘叫起來,緊接着身體被往後一推,踉蹌兩步,賈人林和賈秀蓮才堪堪扶住,梅順娘只顧殺豬似的嚎叫,捧着手只跺腳,“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的手廢了,我的手廢了。” 再看她手腕,只見一圈壓痕赫然發青。

“二表妹……”賈秀蓮又驚又怕的看向若胭,她是知道這個表妹一向強硬不可欺,卻第一次親眼見識到她如今的“護衛”有多強大,明知是自己孃的不是,可是不能不焦急心疼。

若胭歉意的道,“表姐,不好意思了,我從不想凌人之上,卻也不肯被人踐踏,”又對曉萱道,“可隨身帶有傷藥?”

曉萱點頭,從身上摸出一隻小瓶,若胭遞給賈秀蓮,又向梅順娘道,“大姑媽,我梅若胭受不了屈辱,我身邊的丫頭也同樣不可欺,你的手廢不了,不過要疼幾天,給你傷藥,是因爲我記着表姐的好。”帶着丫頭們頭也不回的離去。

梅順娘嚷嚷得雞飛狗跳的,內院怎麼會沒下人聽見?不過都是不願惹事上身裝作不知罷了,一個是素來囂張狂傲的姑太太,一個是潑辣又有侯門撐腰的姑奶奶,都是嫁出去的姑娘,誰來接這個官司?只等若胭走遠了,這才匆匆跑來幾個粗使婆子,陪着笑道,“原來是大姑太太來了,我等竟不知道,迎接晚了。”

梅順娘氣不打一處來,只管朝着幾人一通怒罵,顫抖着一身肉往中園去了,那手腕已是腫了起來。

若胭回到瑾之,心裡仍有些沉悶,梅府裡見過的那些面孔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裡來回的晃悠,不勝其煩,梅順孃的跋扈且不必說,梅映雪的那句“我是不知道她臨死還能給我準備多少嫁妝,能像你一樣風光出嫁嗎?”讓自己格外難受,嫁妝,嫁妝……梅映雪只怕是因爲自己的嫁妝而恨死了杜氏,可那些從梅家一路擡到侯府的嫁妝其實不過是一小部分而已,就已經讓她耿耿於懷,她若得知那些少有人知的莊子和鋪子,還不得活活氣死過去?這樣一想,自然更念杜氏的好,卻又因此恍然想起一樁事來,拉着雲懿霆的衣袖,很認真的道,“三爺,我有個事跟你說。”

“嗯?”雲懿霆含笑看她,將她拉到榻上同坐了,“說吧。”

“是我的嫁妝。”若胭咬了咬牙,慚愧的低下頭,接手這筆“巨財”已有三個月,卻一直瞞着他,每次感受他對自己的體貼和寵愛,都會心懷愧疚,只是最初是因爲杜氏有交代,後來懵懵懂懂,多次欲言又忘,總有事岔開,一拖就拖到現在,也不知他聽後,是否責怪自己早不坦誠。

“三奶奶,佟大娘回來了。”門口想起初夏的聲音。

若胭應了個“好”,沒有立刻站起來,卻擡眼瞥雲懿霆,接着道,“三爺可記得有一次我獨自回的孃家?母親那時已然病重,她是有意將身後事交代我……”說的有些緩慢,一邊說,一邊怯怯的打量他,觀察他的神色。

“嗯,記得。”雲懿霆目光一閃,語氣平和,看不出特別之處。

若胭又道,“母親生活簡樸,看似少有入賬,其實另有天地,我的嫁妝就是母親一手置辦,除此之外……”

“三奶奶,大娘身體欠佳……”初夏竟然沒有走開,仍站在門口,似有些焦急。

若胭一聽也驚的起身,“怎麼回事?”匆匆要去探望,才一步又頓住,看着雲懿霆,很是爲難。

雲懿霆笑,“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嫁妝是你的,不需要向我解釋,如有難事不能解決,再說就是,你去看看大娘吧。”看她一臉的拘束與緊張,自己心裡卻美翻了,小妮子終於坦誠相告,有這份心便足夠了,何必非聽她說出來,她要說的一切,自己早就調查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