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

往回走時,卻見雲歸雁風風火火的趕來,一把拉住若胭,急聲問道,“怎麼,你和七妹妹吵鬧起來了?要不要緊?”

這消息傳的太快,若胭苦笑,“你怎麼知道了?”

雲歸雁道,“我剛去瑾之找你,你卻不在,得知你來小池餵魚,就想着過來與你一起玩兒,半道上正撞上四姐姐失魂落魄的樣子,聽四姐姐說你和七妹妹在亭子裡吵了起來,我到小池又不見你,就猜你來了這邊,追過來,果然見着,若胭,究竟出了什麼事?”

若胭與她並肩緩行,神色沉鬱,“我沒有和她吵鬧,只是打了她一耳光。”

“啊?”雲歸雁驚訝的張大了嘴,瞪着眼問,“若胭,你還動手了?七妹妹做了什麼,讓你這樣忍無可忍?”

若胭垂首不語,她現在難受的想哭,明知道雲歸雪只是胡說八道,心卻揪的疼痛,彷彿雲懿霆就真的應了咒語死於非命。

雲歸雁見她不出聲,扭身就拉過曉萱,“你來說,細細的說,不許一丁點隱瞞”,曉萱面色沉重的將事由說了一遍,雲歸雁聽罷一竄而起,豎起兩道柳眉,氣道,“七妹妹實在過分,這樣晦氣的話也說得出來,怪不得若胭打她,要是我在,也一樣打,若胭,你先回去,我再找她去。”說罷,丟開若胭就掉頭往存壽堂去。

若胭拉住,“算了,我已經打過了,接下來讓母親處理吧,你也別去,別叫母親說你分出親疏來,你與我不一樣,我是三爺的妻子,是七妹妹的嫂子,親疏長幼有序,我可以打得,你卻打不得,三爺是你兄長,七妹妹是你妹妹,該一視同仁的。”

雲歸雁氣呼呼的,卻聽了這話沒再堅持,若胭說的不錯,即使心裡最親近三哥,言行舉止上也不能分出差別來,若是爲了一句話,就維護哥哥打了妹妹,豈不是明顯打了和祥郡主的臉?

回到瑾之,兩人都不說話,各自端着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丫頭們都陪着身後,沉默的像是不存在,不知過了多久,若胭道,“歸雁,你回去吧,我困了,去睡會。”

雲歸雁不動,打量着她問,“若胭,你哄我離開不是,心裡難受要自己偷偷的哭嗎?”

若胭笑了笑,“我哪有那麼脆弱,有什麼好哭的,再說,打人行兇的是我,這樣強勢厲害,不是該得意嗎?”

雲歸雁愕然無語,曉蓉勸道,“六小姐先回去也好,奴婢瞧着三奶奶委實有些睏倦了,自從三爺離家,這都多久了,三奶奶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一夜夜的熬着,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平時奴婢幾個怎麼勸也不肯睡呢,難得現在想睡,正好睡一覺,也養養精神。”

既如此說,雲歸雁忙站了起來,“那好,你快睡去,等你睡醒我再來,晚膳我就在你這裡吃了,以後我都在瑾之吃飯了,我守着你吃。”說畢就出門去。

迎面卻見初夏回來,兩人笑着打了招呼,雲歸雁就問她去了哪裡,初夏也不瞞她,據實答道,“周老爺子送了一顆極好的東珠來,三奶奶讓奴婢送去寶莊做個墜子。”

雲歸雁連說東珠溫潤,做成墜子正適合若胭,又讚了幾句話才走,待她出了門去,初夏才坐過若胭身邊,稟道,“陳掌櫃說是做個銀託,也不用金,也不用玉,乾乾淨淨的顏色才最稱東珠。”

若胭點頭,“陳掌櫃最懂這個了,他說好,自然是好的。”雖是提了提神,仍是興致缺缺。

初夏又道,“奴婢此次去,在和晟寶莊門口,恰好見到表少爺。”

“哦?”若胭淡淡的疑惑,馬上就要殿試了,他不在家全力準備,跑珠寶鋪子做什麼?

“表少爺問三奶奶安好,並沒說別的,就走了。”初夏道,“不過,奴婢問了陳掌櫃,倒是知道了表少爺去的原因。”

若胭以手撐着頭,覺得倦意加深,頭暈目眩,“什麼原因。”

初夏道,“陳掌櫃說,表少爺是去問他六小姐頭上的雙劍釵是怎麼回事。”

若胭聽的也糊塗起來,詫異的道,“不就是我送給歸雁的笄禮嗎?這事他怎麼知道的?又與他有什麼關係?”

初夏就笑了起來,卻不直說,自己去桌上倒了杯茶一飲而盡,這纔回來接着道,“三奶奶,這事卻巧了,表少爺原本是不知這是三奶奶送的,問了陳掌櫃才知道,要說這釵與表少爺有什麼關係,還真有一段不解之緣呢,陳掌櫃說,當初夥計送釵進京時,在城郭外被幾個無賴打劫了,正好表少爺撞上,也不知怎麼制服了那幾個無賴,將釵追了回來還給夥計,故而是見過這釵的,三奶奶說巧是不巧?”

“這倒是巧。”若胭笑了笑。

初夏道,“可不是嘛,陳掌櫃不說,我們也是不知還有這麼一樁奇遇的,只是事情過去幾個月不見表少爺問起,今兒無緣無故又想起當初自己的行俠仗義來?”

若胭略一回想就明白了,上次許明道來雲府,雲歸雁就是戴着那隻釵去見他的,想必是許明道看見了又想起往事,路過和晟寶莊時進去問一句,也不足爲奇,呵呵一笑,擺擺手,回屋去了,初夏見她臉色難看,追上去要問,曉萱拉住,拐到西次間,低聲說了句什麼,初夏立時怒起,“一家子的兄妹骨肉,怎有如此惡毒之心?”聲音不大,難掩憤怒。

曉萱沉面不語。

若胭獨自在屋裡昏昏沉沉的坐着,也不計時辰,曉萱悄步進來換了幾次茶水,見她總是一個姿勢不變,出去後就吩咐曉蓉提前去準備晚膳,又親自去雁徊樓叫來了雲歸雁。

有了雲歸雁,瑾之才又有些生氣,若胭聞聲出來,曉蓉正過來請示用膳,兩人就一起吃了些東西,雲歸雁不停的勸,若胭知道她好意,不忍拒絕,再沒食慾也跟着嚥下,卻越發覺得身體沉重,支撐到放了筷,又陪着說了幾句,到底好言把雲歸雁哄走,自己囫圇洗漱一把,就軟綿綿的歪在牀上。

初夏陪在牀邊,寬慰道,“三奶奶理那些混帳話作甚!沒得自己慪氣難受呢,奴婢放肆說句,三奶奶只想想,三爺往常也不知經歷多少危險困境,還不都是好好的,誰信不過三爺,三奶奶都該信的,難不成倒要信一個年幼無知的女娃兒的渾話?”

這話確實是放肆了,畢竟她是僕、雲歸雪是主,叫人聽見總要落個以下犯上的罪名,初夏也是氣急了,顧不得這些,若胭止住了她,“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哪裡就真的信了她的話,不過是心覺悲涼,三爺這麼做究竟是爲了什麼呢,何苦落得個裡外不是人的境地?你出去吧,我睡下了。”

初夏不肯,“往常都不肯睡的,偏今天睡的這樣早,天還沒黑,怎麼就睡得着?三奶奶可是身體不舒服了?”

若胭搖頭,哪有不舒服呢,就是覺得體乏氣悶,頭痛欲裂,只想什麼都不想,讓自己沉睡片刻,閉上眼,不停的告訴自己“快睡,快睡,不許多心”,初夏見她闔眼,只好放下簾子,悄悄退出。

輕薄的簾子隔斷不了窗外遲遲不肯散盡的餘暉,更阻斷不了耳畔嘈雜的聲音,丫頭們在廊下走動、低語,檐下春燕的啼聲,還有恍若來自北漠邊城的馬蹄疾亂、刀劍爭鳴、慘叫呼喊聲,聲聲入耳、聲聲錐心,若胭被這些聲音折磨的幾欲尖叫,抱着頭在牀上翻來覆去,終是無力解脫,不計過了多久,到底是昏沉沉的睡過去。

不想又做起夢來,一幕又一幕的全是血腥慘狀,赫然就是戰役結束後的戰場,寒風呼嘯的荒原,橫七豎八的全是屍體和兵器,暗紅色的血或凝固、或流淌,若胭就這麼孤零零的站在屍體中間,頭頂是鴉聲淒厲、禿鷲盤旋,只驚恐的渾身顫慄,冷汗淋漓,任自己怎麼呼喊也不見迴音,哆嗦着跨過一具具的血肉模糊的屍體,極目張望,希望能見到雲懿霆,可又害怕見到的只是他的屍體,戰戰兢兢的邊走邊張望,精緻的繡花鞋早已被遍地的鮮血染紅,深深淺淺的血漬將鞋面上原本嬌豔盛放的月季花染的扭曲醜陋,更沿着腳踝攀上裙裾,於是飄逸如仙的綾綃上佈滿張牙舞爪的血跡,分外可怕。

若胭急欲離開此地,又不敢奔跑,在屍體之間小心的跨過,再看着地上那些陌生的毫無生氣的面孔,心驚膽戰的掛念雲懿霆,恰在這時,耳邊猛然想起一個尖利的聲音“死在亂箭之下!死在亂箭之下!”分明就是雲歸雪那句話,若胭使勁甩頭,再顧不得腳下的屍體,拔腿就跑,卻絆上一具屍體,狠狠的撲倒在屍體上,嚇得驚叫,手忙腳亂的爬起,可是怎麼也爬不起來,卻在一低頭的剎那,全身血液凍住,心疼的無法呼吸,那具屍體正是雲懿霆,他緊閉着眼,一臉的血污,數只長箭貫穿胸背,絳紅色的血染透他整個衣服。

“三爺,三爺……”若胭驚恐的大叫,撲上去抱住他,可惜任自己怎麼搖晃,雲懿霆都閉目不言,分明已經沒了氣息。

若胭瘋狂的尖叫,試圖抱起他走,無奈他實在太重,自己用盡全力也挪不動半步,絕望的仰天悲嚎,世界在這一刻坍塌,天崩地裂。

“三奶奶,三奶奶。”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呼喊自己,是誰?快來幫我!

若胭已經失去判斷的理智,看不見來人在什麼地方,只茫然伸手去抓,卻沒抓住,急得大哭,尋着聲音轉身就撲上去,卻猛然聽見好些人尖叫,隨即自己被落入一個奇怪的地方,再回頭來看,雲懿霆的屍體已經不見了。

“三爺呢,三爺呢?”若胭大喊,驚恐的爬起來,四下尋找。

眼前燭光晃眼,整個屋子都映得亮堂,牀前站滿了人,無一不目光焦急的看着她,若胭呆呆的坐在牀上,癡怔的看着眼前一排面孔,抖了抖脣,想說話,只覺得身體疲憊的已經虛脫,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心臟還在怦怦的跳,又急又快,直敲的五臟六腑都疼,一闔眼,又軟了下去,滿頭滿臉的汗水。

初夏一把就托住了,“三奶奶出了這麼多汗,衣裳都溼透了,可不能再穿着,快換了乾淨的。”

後面早有人捧了衣裳過來,衆人七手八腳的扶起來換了,只仍是虛汗不斷,初夏又將她捂進被窩,不停的用帕子擦着,哭道,“三奶奶又做噩夢了,這一個月總共也沒閤眼多久,又總是噩夢不斷,可怎麼纔好呢,再這麼下去,等三爺回來,三奶奶也……”

迎春忙扯她衣角,示意她不可再說,曉萱幾個卻是少見的沉默,連平素最活潑話多的曉蓉也似乎在沉思什麼,一語不發。

“沒事,你們去睡吧。”若胭有氣無力的道。

初夏道,“三奶奶這樣,奴婢們哪裡還能睡着?三奶奶先起來喝口水,藥已經吩咐下去熬上了,一會喝了藥再睡吧。”

“不過是做個夢,何苦大半夜的又熬夜?”若胭道。

初夏抹了淚,道,“何止是做夢呢,三奶奶還有些發熱,這大半夜的,奴婢想着也不必驚動二夫人了,仍是用着上次三奶奶發熱的剩的一副藥先喝着,等天亮了再請大夫也好。”

又是折騰了一陣,若胭才換上的衣裳又溼透,只得重新換過,初夏摸了摸,連被褥也都潮了汗,索性裡外全換了,再將若胭捂進去,若胭就堅持只蓋個胸口,將手腳都露在外頭,初夏不依,若胭就道,“你是忘了去年映霜那場病了?不過是些發熱,也不厲害,晾着透透氣也好,散了周身的熱氣倒舒服。”

初夏回憶起來,嘆口氣,到底沒有再勸,這時湯藥端上來,滾燙滾燙的,隔着涼水晾了片刻,就差不多溫度了,若胭也沒拒絕,端起了就喝了個乾淨,這段時間天天喝安神藥、補氣湯,早都喝得舌尖麻木,一碗碗的像水似的,連個味道都辨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