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

方媽媽這才收了笑臉,變得凝重起來,低聲道,“老太太,剛纔大少爺又去東園了。”

張氏騰的站了起來,“又去了?幹什麼去了?”

梅順娘也好奇的問,“壽兒不是從不去那邊嗎?怎麼聽娘這話,這段時間竟是老去嗎?怎麼,敢情和那邊親熱起來了?”

張氏一聽就躥火,“還不都是那丫頭挑唆的!自從她進來,壽兒就被她挑唆的完全變了樣。”冷冷一笑,倒是釋懷些,“親熱?哼,她倒是想,只怕又是要命去的!方媽媽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老太太猜得正是,大少爺又是去鬧了。”方媽媽臉皮抽了抽,這樣的情況,連她都不知道是該道賀呢還是該面帶愁容纔好,這幾天大少爺明顯對老太太不如以前言聽計從了,這本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是在此同時,大少爺又幾次跑去東園哭鬧發狂,這倒的確讓她拍手稱快。

梅順娘哈哈大笑,“去鬧了?這倒是件趣事,娘,壽兒倒是有膽氣了。”

張氏煩躁的白她一眼,“行了吧,你別跟着摻和了,我這正燥着呢,方媽媽接着說,到底如何了?”

“奴婢沒進去,站在牆根下聽着真切,大少爺跟太太哭鬧呢,指責太太沒盡到當孃的責任沒養育他,還說的一些什麼話,奴婢也聽不懂,什麼心裡空空的、心臟缺了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老太太,別不是大少爺得了心口疼的毛病了?”納悶的詢問張氏,張氏也不懂,擔憂的擺擺手,“明天我好好問問這個病,你先接着說,那邊怎麼樣?”

方媽媽搖頭,“反正奴婢只聽着大少爺的聲音,並沒有太太的聲音,過了一陣,大少爺就跑出來走了。”

“老爺去了沒?”張氏問。

“應該是沒有,奴婢站了很久,並不見老爺過去,東園也沒有人去請,不過……”頓了頓,低聲說,“好象太太又吐了血,我聽着裡面的動靜像是太太犯了病,兩個丫頭哭着喊着。”

張氏嘆口氣,臉色反覆變幻,看不出悲喜,到底悠悠的道,“去看看她吧,別叫人說道沒人管她。”

梅順娘一把拉住,“娘,您這可是沒事找事了,連老三都不去,您去做什麼,由着她去吧,左右一時半會死不了人,且看她明天早上來不來請安吧,指不定是假裝的也有可能,要我說,您是長輩,她就是吐血那也得來您跟前稟報,沒得您趕着去看她的道理啊。好生坐着吧,有什麼事儘管讓丫頭們去打聽就是了,自己費那個心思幹嘛。”拉過張氏坐下,又喊人,“去抱了榮哥兒過來逗會兒。”

門外有個丫頭回到,“回太太的話,哥兒正在奶奶房裡,奶奶帶着識字呢。”這是賈家跟過來的丫頭,說的太太是梅順娘,奶奶就是王氏。

梅順娘一瞪眼,“識什麼字啊?她自己也不認識幾個大字,倒會得瑟着教榮哥兒了?叫你去你就去,太太大還是奶奶大?沒眼力的狗東西!”張氏只是笑而不語。

丫頭一溜煙的就跑了,沒幾時就領了婆子抱着榮哥兒進來了,張氏就讓方媽媽去廚房給榮哥兒再燉一碗雞蛋羹來,自己則從桌上揀了一塊飴糖塞到榮哥兒嘴裡,笑眯眯的問,“榮哥兒,可是甜甜的好吃?”

榮哥兒鼓着腮幫子使勁的嚼飴糖,扯着張氏的衣襟爬到牀上,大聲道,“甜,真甜!外祖奶奶,你家也娶姨娘了嗎?”

張氏一愣,“榮哥兒爲什麼這樣問呢?”

榮哥兒嘻嘻笑道,“娶姨娘吃糖啊,我爹上個月娶姨娘,給我吃了好多糖,可甜可甜了。”大家就都笑起來,張氏逗道,“等榮哥兒長大自己娶親,買好多糖回去天天吃。”

“那是自然!”榮哥兒搖頭晃腦的得意,“外祖奶奶,奶奶,你們不是說要給表叔和榮哥兒娶親嗎?什麼時候娶親啊,娶親就能吃糖了。”

張氏就捏着他鼻子搖,笑得前仰後合,梅順娘卻恍然憶起一樁事來,湊過來一扯張氏衣袖,臉色就有些嚴肅了,“對了,娘,榮哥兒還真是提醒了一個事,上次我來,咱們不是說了嘛,壽兒和秀蓮的親事,如何?早把這事兒定下來,該納彩納彩,該請期請期,都準備準備着。”

夜幕降臨,朦朧中,一頂青呢小轎穿街走巷,悄無聲息的隱入了一處宏宅之中,在宅中僕人的引路下,妖嬈輕盈的進了一間燈光昏暗的屋子,跪倒,恭聲道,“爺,今日果然如爺所料,他們在和晟寶莊見了面,不過,奴婢感覺他們互相心存敵意,各有防備。”是個柔媚的女子聲音。

黑暗中傳來一聲男子的冷笑,“這麼說,他們並無勾結。”迷離的光影中,有人坐起來,“你回來這麼早,怎麼,雲懿霆對你沒興趣嗎?”

女子垂下頭,不知是何心思,略緩了緩才悶聲道,“奴婢無能。”

男子笑得怪異,伸手招她近前,細細打量,挑眉道,“如此容顏,雲懿霆這個浪蕩公子竟能熟視無睹,奇哉,莫不是你泄漏了身份,讓他看出你是本王的人?”

女子嚇得花容慘白,連聲道,“奴婢小心謹慎,絕不敢泄漏半分,雲三爺絕不可能知道奴婢身份。”

“罷了,興許是本王多心了,再貪花的人也有感覺膩味的時候,你且將今日之事細細說來。”

……

“梅小姐?國子監司業梅家恩的女兒?雲懿霆這個人本王知道,雖然貪花戲柳,卻從不牽扯朝官內眷,這個梅小姐應該真的只是雲歸雁的朋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男子懶懶的道。

“奴婢卻覺得雲三爺對那位梅小姐頗爲寵溺,女人天生對此敏銳,爺不妨一試。”

“哦?寵溺……有趣,雲懿霆是個處處多情的,慣會遊戲花叢,這也算不得什麼,不過,試一試也無妨,容本王想一想再說,現在嘛。”男子一把將女子拉了過來。

梅府。

一盞氣死風燈快速的移動,從西跨院穿過長長的抄手遊廊,一直來到東園,門已上拴,初夏上前拍門,不多時,腳步聲由遠而近,“吱呀”一聲,門開了,巧雲探出個頭來,臉上淚痕未乾,鼻尖發紅,顯然是才哭過,見是若胭,喜道,“奴婢便知道是二小姐來了,除了二小姐,這府裡,更不會再有人會關心太太的死活。”聲音嘶啞,說着話,打開門請兩人進來。

“太太如何了?”若胭蹙着眉問。

巧雲傷心道,“吐了好幾口血,剛清洗完,躺下了,二小姐去看看便知道了。”淚眼朦朧。

巧菱從屋裡跑出來,攔在前面,行了個禮,歉意的道,“巧雲,太太不是說了,不讓二小姐進門的嗎,你怎麼給讓進來了?二小姐,您請回吧,太太早便說了,要是你來,不放進來,只讓你回去,裝作不知,太太現已睡下了,您還是回吧。”

若胭怔住,轉念便已明白,這是杜氏要撇清自己好保護自己呢,張氏若知道自己特意來東園探望,又該記恨,只是自己的性子,又怎麼做的來那種視而不見、明哲保身?

“巧菱,你是個忠僕,聽母親的話是不錯,只是,我既然已經來了,斷然沒有不看一眼母親就回去的道理,更沒有母親臥牀、女兒裝作不知的天理,你如今話已帶到,是走是留,你就管不得了。”說罷,繞過巧菱,飛快的進了門。

巧雲在她身後使勁的點了一下巧菱,恨不掙氣的低聲罵道,“你個呆子,二小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要是怕事就不會過來了,來了就不是個怕事的,有什麼可攔的?再者,太太都這模樣了,再沒個人看看,怎麼是好?熬的一夜,若有加重,你我死一萬次也不夠,正好與二小姐商量着。”

縱然已經清洗乾淨,空氣中仍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杜氏平躺着,雙目緊閉,愈發的蒼白憔悴,若胭想起那天看見杜氏獨坐書房恬靜看書的一幕,就忍不住痛哭起來,腦海中又想起春桃複述的梅家恩絕情的話,說是要休了杜氏,越發的哭得抽搐。

“不讓你進來,你偏要進來,有什麼好哭得,坐下來吧。”不知何時,杜氏已睜開眼,溫柔虛弱的望着她,輕聲的責備。

“母親,全是女兒的罪過,要不是女兒多嘴多舌,在大哥哥面前胡說八道,大哥哥也不會變成這樣,女兒以前從不覺得後悔,現下,卻是真的後悔,後悔之極。”

若胭跪在牀前,撲在牀沿哭泣,這個晚上,她是真的後悔了,自從春桃告訴她白天發生的事,她就滿心後悔,只因自己的倔強和任性,卻傷到兩位疼愛自己的長輩,連累她們受苦受屈,早知這般局面,自己必定從一開始就甘願俯底做小,換取寧靜,哪怕就如章姨娘所願,做個癡呆裝睡的也好啊,又哪裡會生出這許多事來,無端的攪動一池平靜,弄到衆人不寧的地步。

杜氏卻是意料之外的笑起來,眼睛閃閃發亮,伸出乾瘦的手吃力的拉她起來,“來,若胭,母親告訴你,母親從不曾怪過你,相反,母親感謝你,即使母親也擔心承禮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卻是真心感謝你,若不是你,母親這一生將如此默默死去,至死不會知道自己原來還會有渴望與不甘,亦不會知道承禮心裡是如此的恨我,我只當他是淡漠是不懂,沒想到卻是恨……”

“不,母親,大哥哥必有一天會明白,他不是恨您,他只是太想愛您了,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愛您。”若胭着急的解釋。

杜氏淡淡一笑,“你不用解釋,母親知道,那天在書房,你和母親說的那句話,很對,母子之間的距離是一生永遠無法填滿的天塹,不僅是承禮,也是我,承禮怪我沒有養育他沒有陪着他,他因此恨我,他也說,他的心有一道永遠無法填補的缺口,這個缺口是我,不管是誰的責任,在孩子的心裡,終究是我的錯,我是他的娘,陪着他保護他是我應盡的責任,不需要任何解釋,我沒有做到就是我的錯,這個錯誤我終此一生也無可彌補了。”說到最後,杜氏已經笑中帶淚。

若胭無措,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杜氏則似乎一點點的轉變,變得飄渺,比往常更要淡泊,指腹輕柔的觸摸若胭的眉、眼、臉,笑得溫柔祥和,“若胭,你的性格和母親年輕時很像,母親希望你能走一條與母親完全不同的路,好好的活着。”

若胭有點發懵了,杜氏的話讓她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母親,我想,再好好和大哥哥說一次,盡力讓他明白……”

巧雲進來,開門見山的問若胭,“二小姐,您給拿個主意吧。”

若胭一愣,巧雲就道,“太太不讓奴婢去告訴老爺,可是太太這樣,奴婢覺得應該稟報。”

“巧雲,不許去說!”杜氏輕聲制止,有什麼可說的呢,又不是第一次吐血,上次來了,結果有如何,轉身就走,可還有一絲溫情?

竟沒有稟報嗎?怪不得沒人來看,若胭吃了一驚,轉又嘆想,這樣大的動靜,連自己都得知了,還用的着稟報嗎?想來的,不用稟報也會來,不願來的稟報了也未必來,本想氣呼呼的贊同何必去,又轉個念頭,道,“依我說,還是去說一聲,何必給別人將來找藉口說沒有得到消息,就是巧雲和巧菱,說不準還要被藉故受罰,只說是她們倆懈怠瀆職、伺候不周。”

巧雲道,“奴婢是不怕這個的。”

若胭道,“你是不怕,卻沒必要惹個事上身,母親也不忍你們受委屈,母親自己自然也是不在意別人的狹隘心思,那就更該去說一聲,也好明明白白的知道人心不是。”

杜氏默默不語,良久,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若胭,母親當年沒有你的決斷,若不然,也不會自苦至今。”油燈忽地一暗,又一亮,卻照不亮杜氏一臉的黯然。

巧雲悄聲離去,不多時,回來,卻不進來,腳步聲停在門外,似乎和巧菱低聲說着什麼,隱隱傳來壓抑的哭聲,杜氏分明聽見了,卻輕輕的閉上了眼,若胭心中悽苦,果然被猜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