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

雲懿霆回來時,天已擦黑,丫頭們正在院子裡點亮燈籠,若胭坐在窗前,推開一扇窗葉往外看,靜靜的看檐下一盞盞燈亮起來,溫暖的光散開,映出燈下一張張掛了開心笑容的臉龐,若胭看着那幾張笑臉,心裡頗爲欣然,這些丫頭們是自己的財富,心靈的財富,她們一個個鮮活靈巧,純真可愛,遇上她們,是自己這一世的幸運。

初夏與曉萱說着話,擡眼過來,看到窗前托腮觀望的若胭,幾步過來,嗔道,“奴婢記得這窗戶是關上的,怎麼又打開了?三奶奶還是仔細着身體吧,這冷風灌進肚子,可不是好頑的。”

若胭笑,“放心吧,這窗戶朝南,哪裡就有冷風灌進來,我穿得厚,坐在這裡,倒不覺得冷。”

初夏一瞪眼,不像個奴婢,倒有些像個姐姐責備淘氣的妹子,“南向也一樣冷!三奶奶雖不覺得冷,三爺見了必定要心疼,您若萬一哪裡不舒服,奴婢便自個往三爺跟前一死請罪去。”說罷,擡手就把窗葉合得嚴嚴實實。

這還不算,合了窗,她又立即繞進來,端了杯熱騰騰的茶直伸到若胭面前,嗔怪道,“快暖暖,驅驅寒氣,三奶奶越發的貪玩,身邊是半刻也離不得人了,一個晃神不看着,連窗戶也自己打開了,這個時節哪裡能開窗?”

若胭頗有些無語,地龍燒得旺,衣裳穿得暖,她是一丁兒也不覺冷,反而渾身冒熱氣,上輩子就有個習慣,不愛被拘在封閉嚴密的屋子裡,再冷也要時不時的開窗透氣,到了這裡,卻被丫頭們捂得糉子似的,去年因才嫁過來,人地兩生,佟大娘又在一旁盯着,自己不好舉止異常,今年每每要暢快些,雲懿霆倒不以爲然,但是初夏這丫頭簡直防賊一樣盯得緊。

訕訕笑着接了熱茶,若胭笑着哄道,“好好的又板了臉,這模樣可不漂亮,我都依你就是。”

初夏見她這般,才笑起來,轉身卻又取了件披風,抖開了罩在她身上。

若胭無可奈何的暗歎一聲,滾去牀上趴着,順勢就把披風滾到一旁,將頭埋在枕頭裡,發出沉悶的聲音,“我眯會,不吃晚膳了,三爺回來讓他自己吃。”

話畢,就覺得身體被人從後面結結實實的抱住,雲懿霆的聲音戲謔的響在耳根,“那可不行,你不吃,我也吃不下,可我此刻又正餓着,卻如何是好?”

若胭噗嗤一笑,掙扎着扭身過來面對他,切齒嬌嗔,“我不吃飯是嫌自己太胖了,你這是爲什麼?”

“太胖了麼?我怎麼沒感覺到?唔,我試試。”雲懿霆挑眉輕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說着話就把她輕易抱起,然後咬住她耳垂低聲道,“的確比以前胖了點,不過這樣很好,我也不必小心翼翼總怕用力大些會傷了你。”

“流氓!”

若胭心跳停了那麼一瞬,隨即反應過來,面紅耳赤,一把推開他就衝了出去,“走,吃飯去!”

翌日請安,雲懿鈞夫婦與雲歸雪依舊不在,只是和祥郡主的臉色不太好看,有些憔悴,國公爺微沉着臉,似有些煩躁。

出於本分,若胭問了句長輩有甚憂心,國公爺擺手,沒有告知的意思,和祥郡主卻長長的嘆口氣,道,“你大嫂近來身體不適,於大夫的藥吃了兩三天了,也不見好,怎麼不叫人煩憂。”

何氏請醫之事,若胭是知道的,不過,她不認爲和祥郡主心裡擔憂的是何氏的身體,聽說於大夫昨天爲何氏診脈後,還去了雲歸雪的小院,大約她心裡真正擔心的還是一個雲歸雪而已。

“大嫂身懷六甲,體疲心倦,行動慵懶,卻是勞累母親操勞了。”

一句虛言而已,和祥郡主卻不在意,反而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還是老三媳婦懂事、貼心,平日裡穩穩妥妥的,也不叫我操心。”

若胭回了個標準的笑臉,不再多話,和祥郡主已經有很久沒有給自己好臉色了,自然她是個聰明人,絕不會在他人在場——尤其是侯爺在的時候——表現得冷漠、厭惡,卻也回不到最初的溫和接納了,微妙之處,旁人或許看不出來,若胭作爲當事人,更易察覺。

“沒什麼事了,你們回去吧。”

若胭正垂眸微笑,就聽和祥郡主和藹的下了逐客令,不免生了些狐疑,以往請安,只要國公爺在場,和祥郡主從來不做主張,即便這類散場的話,也是國公爺開口,然則這兩天頗爲蹊蹺,和祥郡主總是不等國公爺發話就亟不可待的趕人,雖然語氣慈愛、笑容滿面,還是讓若胭生了疑心。

這是急着要去做什麼事?

還是不欲國公爺對孩子們說什麼話?

若說是前者,能讓和祥郡主這麼上心的,雲歸雪算是第一人,其次,大約是要進宮。

要是後者,若胭還真有些糊塗。

臨離開時,國公爺叫住雲懿霆,道,“老三,一會你進宮一趟。”

若胭怔住,不由得瞟一眼雲懿霆,大感驚異,怎麼國公爺會讓他進宮?難道皇上有什麼事情通過國公爺找他?

後者泰然自若,答道,“上午我有點事要出門,中午可以。”

若胭愈發的詫異,他上午又要做什麼去,連見皇上都要推遲,可見這事極爲重要,可自己對他的動向一無所知。

用過早膳,若胭頗貼心的端了漱口茶水過來,半試探的笑道,“三爺是否要趕時間出門?”

雲懿霆不徐不疾的漱口拭脣,又貼近過來,極自然的幫她印了印脣角,故作戲謔的笑答,“趕不趕時間我卻不知,一切都聽你的安排,我只是個近身服侍的護衛,不做這個主。”

“這是……”

若胭愕然愣住,片刻後方怔癡道,“三爺這是要陪我去齊府?”

雲懿霆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你想去見見富貴?這樣的事怎麼不告訴我,我和齊兄說一聲即可,一個丫頭,他還不肯給你麼?原本他與富貴也不相識,他府上也不缺丫頭。”

“這話是不錯,我卻以爲凡事都讓三爺出面不好,不願叫人說指使丈夫去搶人家的丫鬟。”

“唔——”雲懿霆皺了皺眉,沉吟道,“這話聽起來有些彆扭,怎麼叫指使丈夫搶丫鬟呢?不如改成:小娘子慈悲心懷,意欲拯救苦難小丫頭,爲夫我爲博小娘子歡心,鞍前馬後,甘願效勞,成全小娘子一番善心。”

若胭一臉古怪的瞪着他說罷,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着滾到他懷裡,“三爺不許胡說,叫人聽去,羞也羞死,再者說,齊府並未苛待富貴,只因她身份尷尬,難以自處,我過去瞧一瞧,也不是拼了命要把她帶走,還要問問實情再定。”

“如此費事,不如直接帶離了事,回頭你想留在身邊便留下,怎麼安排都隨你。”

有云懿霆做主,若胭心裡甜蜜滿足,益發的放下心,若是能不引起齊府的誤會帶走富貴,自然是皆大歡喜,只是,留在瑾之麼,自己倒是高興,富貴卻難說,她原本就是因爲受不得別人的恩惠,閒不下來纔在齊府坐立難安,要是得了自己的情來到瑾之,與在齊府又有什麼區別?

這倒要好好想個妥善安置的法子。

夫妻倆來到齊府,赫然齊騫亦在,含笑迎着,因前一日已下了帖子,齊府顯見是做好了招待準備,各樣點心、水果應有盡有,一案鋪開,豐盛至極,只是,齊騫不知雲懿霆同行,若胭也不知齊騫在家,這都是意外了。

雲懿霆閒閒一笑,在若胭耳邊低語告知,“齊兄今日正好沐休,你的意思由我來說,豈不正好?”

若胭此刻也不好辯駁,細想一想,這樣的確不錯,自己面薄嘴笨,還真不知如何與齊騫當面討要,交給他去說,自己便省了這個心,索性只做來看看錶姐。

前廳裡與齊騫說了幾句客氣話,若胭就謝了雪菊陪同去找沈姨娘,只說是提前賀她生辰,若論起身份高低,絕沒有云三奶奶登門去見一個姨娘的道理,然則若胭心裡思忖着要和沈姨娘說說體幾話,更不願親眼見着雲懿霆向齊騫提富貴的話,還是迴避些好,便不拘這些俗禮,自己走過去。

沈姨娘正坐在炕上繡帕子,容色豐潤不少,低眉垂鄂,兩腮粉紅,富貴和來喜都在下手陪着,三人細語低言,門窗都掛着厚實精緻的繡花緞簾,地龍的溫熱籠着一屋,靜謐安詳。

雪菊在門口亮着嗓子喚了聲“姨娘,雲三奶奶過來瞧你了”,一徑往裡,爲若胭打起簾子,屋裡的人聞聲都麻利的擱下手頭活計,整衣相迎,衆人相見,其樂融融。

幾人才安坐下來,若胭送上禮物,來喜笑眯眯的接過,端上茶來,不過一巡香茗,尚未說上幾句話,便聽得門外響起清脆悅耳的叫喚聲,“姨娘——”

沈姨娘面上的笑容又深幾分,抿脣道一句“慧姐兒來了”就迎出去,果然就見慧姐兒輕快活潑的跑進來,兩人攜手而入,慧姐兒挨在沈姨娘身邊嘰嘰喳喳的,十分親近。

親眼目睹這兩人的融洽相處,若胭感慨萬分,忽心裡思念起杜氏,越發的感悟到世間人之情當真是奇妙莫測,滿大街的內宅爭鬥、魚死網破之外,其實還有不少不合常理的真情,比如杜氏與自己的嫡母與庶女、沈姨娘與慧姐兒的姨娘與嫡小姐,對了,還有云三太太與雲懿華這對姨娘(繼母)與嫡子之間都是難得情深、和睦。

沈姨娘的小院子裡添了不少傢俱和裝飾品,較之新婚進門時的冷清如今已熱鬧、富貴許多,只是沈姨娘聰敏,雖知自己受寵,也不嬌縱橫妄,將這一方小院收拾的乾淨利落、端莊典雅,並不見奢華之處。

一屋子的人坐着,除了若胭和慧姐兒,其他人都算不得主子,這時卻也沒分清高低貴賤,說說笑笑,熱熱鬧鬧,間或慧姐兒纏着沈姨娘說一段古史,又或者膩到若胭懷裡,央她講一段地域民情與軼事趣聞,聽得咯咯直笑。

若胭原本是爲富貴而來,不想圍坐說笑了半天,與富貴卻沒說上兩句話,但看她面上雖掛着笑,那笑卻有些拘束,總不能盡興,尚不如來喜開懷。

心裡惦記着雲懿霆,一則不知他與齊騫怎麼說的,二則記着他應了國公爺,午後要進宮,切不可誤了時辰,有說了陣話,若胭起身告辭,點名了要富貴送一段,雪菊很是識趣,她昨兒收到帖子就猜出了大半來意,雲三奶奶深居內宅,無事絕不走動,這個帖子十分難得,因此若胭一提及富貴,她就尋了歌藉口迴避了。

閒步往前,行走園中,精緻婉約的景緻如一幅畫卷展開在眼前,齊府不如雲家佔地闊綽,較之大房的繁花似錦、二房的濃蔭成碧,這裡與三房風格有些相似,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垂柳花蔓,佈置得獨具匠心,一派江南水鄉的娟秀婉麗,令人眼前清亮,胸中頓生憐愛、溫柔。

讚了幾句好景怡人,若胭就問起富貴的情況,富貴笑了笑,眉眼間微有些拘束和爲難,輕聲道,“蒙齊大人恩典,奴婢在這裡做了個閒人,衣食不愁,每日裡只與沈姨娘說話解悶,凡事不必動手。”

看來確如初夏轉達的實情,富貴過得清閒,心裡卻不安穩,這也在情理之中,富貴從小就被人販子抱走,賣做丫頭,輾轉幾家,到了梅家,早已習慣了戰戰兢兢討生活,辛苦操勞掙月銀,冷不防讓她這麼幹坐着,主子不是主子,奴婢不是奴婢的,可不是心裡沒底?

可是自己既不能勸說她安然享受,也不能暗示雪菊派給她活計,畢竟這是別人內宅的私事,雪菊掌管大權,如何分派是她的事,她沒有苛刻富貴,而是閒養,實屬難得,他人無話可說。

若是帶回瑾之,自己又能給她什麼活計?現有的幾個丫頭還每天閒得團團轉,連最不愛說話的曉蓮近來也開始湊堆解悶,多一個富貴,也和她們一般而已。

若胭安慰了她幾句既來之則安之,沉吟着還想問問她願不願意離開齊府,忽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隨後就是刺耳的哭鬧。

這聲音,很耳熟。

若胭循聲望去,左邊十幾步開外是一處裝修華美的小院,聲音就是從裡面傳來。

這院子若胭有些印象,是齊太太梅映雪的住處,她大婚時,若胭來過這裡,因帶着杜氏的孝,沒有進去,就在眼前這石凳上坐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