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鬼

“三奶奶,奴婢回來了。”

迎春抱着個食盒笑吟吟的站在門口,這丫頭前幾天聽雁徊樓的曉蔓和曉蓉說話,說西市有家賣早點的小鋪子,做的油餅十分好吃,香脆可口,當時就饞得不行,等到今天輪休,一早就跑去吃油餅了。

“油餅好吃嗎?”若胭問。

“的確好吃,奴婢想給三奶奶包一張回來嚐嚐,又怕外面小鋪子的吃食不乾淨,傷了三奶奶的身體。”迎春笑着走進,一副意猶未盡的饞嘴模樣,將食盒小心放在桌上,打開蓋子,“三奶奶素來愛吃慶和齋的香芋餅,近來有好些日子沒吃了,奴婢回來的路上特意去了一趟。”

若胭看了眼,笑容溫煦,心頭暖暖,這段時間喪事接踵而至,哪裡還想得起香芋餅,難爲這丫頭記得,遂笑着拈一片慢慢吃了,讚道,“確實好久沒吃了,你又把我肚子裡的饞蟲勾起來,你們也一起吃吧,迎春順便給我們講講街頭的早點都有些什麼。”

迎春笑嘻嘻的也拿了一片咯吱咯吱的吃完,答道,“要單說吃的,自然比不得府裡,外頭的那些花樣,府裡都有,做得也乾淨、好看,瑾之後院的廚娘哪個手藝不比街上的強?曉蓉更是了得。不過是圖個新鮮,再就是外頭沒有府裡的規矩,站着吃、坐着吃、蹲着吃,都隨你高興,要是有那個本事,想躺着吃也都由着去,一間早點鋪子,還沒有奴婢那臥房大,裡裡外外擺滿了桌椅,男女老少、人來人往,吆喝聲、笑罵聲不斷,有相熟的就湊一桌,邊吃邊侃,不熟的呢,也都不拘束,點個頭打個招呼就算認識了,照樣坐一起,倒是有趣的很。”

迎春在賣身爲奴之前,家裡也開着小鋪子,做個小生意,她小小年紀跟在父母身邊拋頭露面,這樣人多雜亂的場合打小就見慣了,並不拘束,後來也是因爲天災人禍,實在沒了活路才賣做下人,求口飯吃,也是她的造化,才遭人伢子過第一趟手就被杜氏看中,養在楊總管的莊子裡,後來又跟着若胭來到侯府,從沒有受過苛待,依舊保持着年幼時的率真和開朗。

“以後有機會,我也去嚐嚐那油餅。”

若胭笑,不敢多話,誰知道當初的那個雁兒住在古井衚衕時是不是早有吃路邊攤的經驗,萬一自己說漏了什麼,傳到佟大娘耳中,難保不被懷疑。

初夏遞過茶來,欲語又止,若在往常,她也要打趣一句“三奶奶要是想吃,只管跟三爺使個眼色撒個嬌,三爺沒有不從的,明兒就陪着三奶奶去吃。”此刻倒不好說這話。

迎春昨天下午幫着曉萱去琉璃巷子清掃,不知雲歸暮過來吵鬧一事,口無遮攔的笑道,“三奶奶要是想吃,只管跟三爺使個眼色撒個嬌,三爺沒有不從的,明兒就陪着三奶奶去吃。”

初夏唬一跳,忙端了食盒就走,打岔道,“這些先留着,三奶奶別吃多了,仔細積食了,中午又吃不好。”

若胭知她心意,笑而不言,迎春不知緣故,依舊呆着不走,又似想起什麼事,道,“對了,三奶奶,奴婢吃早點時,聽旁邊人議論不休,說是昨夜裡,一戶姓江的人家家裡鬧鬼了。”

“鬧鬼?”若胭詫異的挑起眉,這倒是個趣事,興致被勾起來,問,“可有人見着鬼臉,那鬼長什麼模樣?”

古時多鬼神之說,許多無法解釋的事情都被冠上鬼神的說法,若胭並不覺得驚恐,只是來這世界一年多,還是第一次聽到身邊出現這種事,不免生了好奇心。

迎春搖頭,笑嘻嘻的道,“像是沒人見着那鬼神的模樣,只聽大家說,夜深人靜時,那江家突然傳來淒厲慘叫,然後就是接連不斷的鬼哭狼嚎,把住在附近的人家都驚動了,大家舉燈來看,只見江家院子燈火通明,人聲沸騰,不斷的有哭喊聲傳出,鬧了整整一夜。”

“江家?”

迎春一段話裡好幾次提到受害人,若胭才注意到這個名字,心口怦怦直跳,問,“哪個江家?”

“說是個太醫,先帝在時,還挺受看重的,幾次獎賞,後來聽說是醫術不佳,用藥平庸,以致於先帝病情越發沉重,連降了好幾級,如今在太醫院不過就是個最低等的吏目而已。”迎春說的興起,不等若胭說話,又唧唧呱呱的繼續說起自己一早的聽聞,“昨夜江家那般折騰,吵得左鄰右舍都不得安睡,有幾個熱心的就上前敲門詢問緣由,敲了好一陣門,纔有個老管家探出頭來,見鄰人相問,只擺手嘆氣,說什麼‘莫問了,莫問了,這種事說不得’,三奶奶,您說會是什麼事說不得?”

若胭此刻有些怔忡,她已知迎春口中的江家正是與梅家頗有淵源的江太醫家,心頭更是重重的跳了一下,昨天剛從雲歸暮處得知閔嘉芙污衊自己被江瑋侮辱,夜裡江家就出了事,別不是有什麼關聯,這時迎春問她,她也只是茫然一笑,“自然是鬧鬼了,天黑不說鬼,恐引鬼上身,如今鬼都進了門,就更不敢胡言亂語了。”

迎春撇撇嘴,似乎有不同意見,上身微微前傾,湊近些道,“大家都說另有隱情呢,因那幾個鄰人追問鬼在哪裡,那老管家被顫得無奈,嘆說‘哪有什麼鬼,是大少爺生病了,自作孽不可活’,關了門不理鄰人,奴婢聽吃早點的街坊說,他們聽得清楚,那鬧鬼時,江家最開始叫嚷的就是江家長子江……江什麼來着……江瑋,對,就是江瑋,還喊了‘饒命’,三奶奶,您說真的是鬼嗎?奴婢聽好些人都說,很可能不是鬼,是人,他們說那個江瑋是京州有名的惡人,所以惹來禍事。”

迎春說的眉飛色舞,毫無懼怕,這丫頭性格開朗,膽子也大,許是小時候沒少聽鬼故事,又或許心地純良,才這般坦蕩蕩。

若胭雖不恐懼,卻已亂了心,她自來不信鬼神之說,早就認定是人所爲,只是越確定是人非鬼,心裡就越煩亂。

“三爺。”迎春還要繼續講述街頭閒話,卻見雲懿霆面容沉肅的走進,忙畢恭畢敬的退出去。

若胭佂怔出神的看他越來越近,很快就站在眼前,長身玉立、面容俊逸妖嬈,不必任何表情就能讓她神魂顛倒、意亂情迷,此刻卻只覺得拘束、煩亂、遍體生寒。

“若胭,餓不餓,我們去吃點東西,我早上交待了曉蓉做糉子,我記得你喜歡吃。”

他先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如水,滿滿的都是寵溺和愛意,與此同時,剛進門時略顯嚴肅的表情也變成了款款深情,一雙漂亮的鳳目燦若星辰,柔光流溢。

若胭緩緩搖頭,語氣低澀艱難,“三爺,聽說江家昨夜鬧鬼了。”

“鬧鬼?”雲懿霆脣角微顯一個譏誚,目光淡淡。

若胭緊盯着他,覺得喉嚨乾澀,艱澀的又道,“昨天夜裡,你其實是從外面回來的,是嗎?”

雲懿霆繾綣愛戀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又疾迅消失,不見蹤跡,矮身蹲在她面前,靜靜凝她片刻,平靜的承認,“是的。”

“你把他怎麼了?”若胭覺得聲音開始顫抖,腦子裡像一鍋沸騰的粥,咕咕的往外鼓泡,然後一個接一個的爆破。

雲懿霆握住她的手,冰涼、清瘦,他把那雙小手握在手心,掌心的熱量徐徐傳遞,從細膩的皮膚進入骨肉血管,瞬間流經四肢百骸,他輕輕的、儘可能溫和平靜的道,“我沒有殺他。”

“那他……”

“他有他應得的下場。”雲懿霆語氣變冷,微垂長睫,恰好將眼裡一抹驚人的殺氣遮住,再擡眼時,風平浪靜,看不出任何陰戾的痕跡,緊了緊手,淡淡笑着把玩她瑩白如玉的手指,柔聲道,“以後你就會知道,我不是不想殺他,只是留着自有留着的用處。”

悠閒平和的語氣,像是在某個陽光靜好、兩情綿綿的午後,他站在樹蔭下含笑說一句,“若胭,很快你會明白,我爲你做的每一件事。”

可若胭卻莫名的覺得溫柔的背後,還隱藏着什麼令人心驚的黑暗。

“主子,三奶奶,齊大人來訪。”曉蓮的聲音突然響起。

若胭身體一震,猛地擡頭去看雲懿霆。

“去請到客廳。”雲懿霆吩咐,接着抱了抱她,溫和的解釋,“我上午去了齊府,謠言既然在齊府傳開,自然需要他來處理,這時候他過來,必定是爲此事。”

若胭心中恍然,果然雲懿霆一早就出門就是去處理謠言了,據云歸暮說,梅映雪在齊府大肆宣傳自己和雲懿霆的婚前私通行爲,以致於齊府上下知之者衆多,也不知齊騫要怎麼處理現狀,苦笑一聲,與雲懿霆同出,不管對方怎麼處理,來者是客,總要見一面。

兩人才到大廳,就見曉蓮引着齊騫穿過庭院上臺階,兩人迎住,就在門口打了招呼,“齊兄,請進。”

齊騫一向溫潤如玉的面容此刻格外嚴肅,眉尖緊蹙,目光沉暗,低沉的叫了聲“瑾之,三弟妹”,尤其見若胭略顯憔悴,猜出緣故來,越發的滿腹愧疚與煩躁。

入了廳,齊騫卻不落座,對着若胭就深鞠一躬,若胭早知他來意,卻沒想到他一進來就行此大禮,當時就唬一跳,往邊上閃開一步,心忖這禍事都是梅映雪惹出,卻累齊騫屈身道歉,雖說夫妻之間不分彼此,若胭卻慨然爲齊騫抱屈,怎肯受他大禮,避開一旁,又欠身還禮,勸道,“齊大人這般,折殺若胭。”

“坐下再說。”雲懿霆伸手將他托起。

三人坐下。

齊騫面帶慚色,連茶也不肯飲,懇切的道,“愚婦無禮,言辭惡毒寡義,令三弟妹委屈,此乃騫治家不嚴之過,騫今日登門,一爲親自向三弟妹和瑾之賠禮道歉,不敢求兩位諒解,只懇請兩位息怒;二爲將處置結果呈於三弟妹,未知三弟妹意下如何。”

若胭一愣,這麼說他是已經處理完畢了,這效率倒是高,想到對方也是個堂堂朝廷命官,正四品的太僕寺少卿,卻要爲妻子的錯誤登門道歉、低聲下氣,越發的覺得齊騫是個難得一見的君子,也不願爲難他,欠身道,“齊大人客氣了。”

雲懿霆看她一眼,知她不便說好與不好,就代她回答,“齊兄,你說。”

齊騫短促的輕吸一口氣,道,“愚婦禮教虧缺,難坐廳堂,騫本欲遣歸本家,念及岳母苦心,難以決斷,又顧及新婚不過月餘就出妻,必引人猜疑,難保不會泄漏原因,若是相逼過激,後果反而不妙,騫思慮再三,勒令愚婦從此閉門思過,不得外出與見客,免生事端,家中僕人,已逐一旁敲側擊,所有牽涉者五十八人俱已交付人伢子,賣去千里之外。”

若胭暗抽一口氣,想不到齊騫肯爲此事做這般大手筆,梅映雪被禁足,與外界切斷聯繫,又一口氣賣了五十八個下人,相當於大換血了,這樣的處置,自己還有什麼好說的?

雲懿霆毫不意外的點頭,道,“可以,有勞齊兄,往後看好內宅便是。”

“自然。”齊騫痛苦的垂下頭,語氣低沉,“這次是騫疏忽,以後豈敢再有。”

若胭起身,半屈答謝,齊騫忙作勢虛扶,口稱“不敢”,到底氣氛沉悶,齊騫又再三致歉幾句後,就站起告辭,雲懿霆對若胭道,“你先休息片刻,我送送齊兄。”與齊騫並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