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飯

毫無意外,杜氏伺候期間,張氏的病情非常奇特,喝水的溫度必須恰到好處,稍涼一點熱一點就會胸口疼,夜裡整夜的需要按摩,稍一停止就會頭疼,至於腰背腿腳,更是不能等閒視之,白天尚有好轉,一見人來,尤其是梅家恩回府,即刻病情加重。

看着杜氏一張蒼白無神的臉,若胭主動要求代替杜氏伺候張氏,“老爺,太太伺候了老太太幾十年,如今歲數也大了,身體不比從前,若胭一向在外長大,沒有在老太太身邊盡過孝,心裡深感不安,既然老太太身體不適,就讓若胭來伺候吧,不但替自己、也替太太盡了孝道,請老爺成全。”

這番話無可挑剔,梅家恩看着若胭乖巧誠懇的模樣,又念起杜氏的瘦弱,也就應了。

杜氏得知後,並無多話,依舊是靜靜的凝視她,伸手輕輕的撫摸她鬢角的頭髮,說了句“照顧好自己”,就離去了。

若胭忍不住得出結論,杜氏真心不善言辭取巧討人心,好幾次,若胭都以爲她應該好好表達自己的感情,把自己心中的喜怒哀樂淋漓盡致的說出來,說出一番感人肺腑的話來贏得大家的好感,比如面對張氏的挑撥、梅家恩的偏袒和指責,比如對若胭的親暱和謝意,她若有鄭姨娘三分的能言善變、巧舌如簧,又怎麼會活得這樣悽楚?

只是,這樣的杜氏,真的就是章姨娘口中那個當年才情絕豔的女子嗎?是什麼樣的生活將一朵嬌豔綻放的鮮花,變成了一片萎頓於地的敗葉?

望着杜氏消瘦的背影漸行漸遠,若胭覺得心口憋悶。

若胭伺候了張氏兩天兩夜,第一天,張氏病情明顯加重,沒日沒夜的哼哼,一會要若胭按摩頭,一會要若胭倒水喝,一會要躺下捶腿,,一會要坐起捏肩,若胭倒是一直好性子,端着一成不變的笑臉,任憑張氏差遣,一天忙下來,連口水也喝不上,卻無半句怨言,只是到底年輕,沒伺候過人,態度雖好,動作就顯得生疏了些,按摩頭皮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斷幾根頭髮;捏肩捶腿的時候,一不留神就下手重了些;倒水的時候,不是涼了些就是燙了些,還失手砸了張氏最喜歡的一隻杯子,若胭柔順的垂着頭連聲道歉,低眉順眼的,張氏盯着她看她半天,最終溫言道,“難爲你了,陪了我一天一夜,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我這裡不用你了。”

若胭連忙擺手,“老太太,我不累,伺候老太太是我應該的,我一定要伺候老太太直到老太太身體康復。”

第二天,張氏宣佈,頭不疼了,胸口也不悶了。

若胭卻在當天請早安的時候,當着衆人的面,趴在椅子上打瞌睡,梅家恩不禁心軟,俯身來喚她,若胭卻抱住椅子嘀咕起了夢話,“可不能睡着了,老太太的腿得一直捶着,整宿捶着,一刻也不能停的。”

滿屋子的人都聽得真切。

張氏老臉陡變,轉瞬,一臉心疼,既笑又嘆,“瞧這孩子,睡個覺也不踏實,盡胡言亂語些什麼。”

梅家恩也難得的尷尬片刻,吩咐春桃和初夏進來,扶着二小姐回去休息,章姨娘忐忑不安的也隨了出來。

杜氏的目光輕輕冷冷的在張氏和梅家恩兩人之間迴轉,只道讓廚房做些清淡又營養的給若胭補補,兩人也沒話說,前後應了。

若胭便安然睡了一天,連請安也免了,這般矇頭昏睡到自然醒,陡然想起,已經三天沒去上學了,不禁懊惱自己做事不周全,這才正經是打半天魚、曬三天網了,匆忙下牀,問了初夏時辰,原來已經午時將近,也不必再去課堂了,取過《雜談》靠牀細讀。

卻又聽院子裡傳來人語,初夏出去看了看,稟道,“二小姐,老太太派人來說今兒中午大家一起吃飯,讓二小姐和姨娘都過去中園。”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自己進府不多不少也有十來天了,從未見張氏提過要一家子一起吃頓飯,怎麼今天突然想起這一出了?莫不是頭痛一次,把腦子給燒了?不管怎麼樣,老太太有這份心,不能拒絕,當下合了書起身,讓初夏去請章姨娘,母女倆穿戴利索,一起過去。

章姨娘受寵若驚,笑得合不攏嘴,十指緊扣,緊張又激動的絞着。

若胭卻忍不住小人心腸的猜度,該不是鴻門宴吧。

到中園時,若胭發現不僅杜氏在,連梅家恩也在,便知他今日沐休在家,恭恭敬敬的請了安,張氏笑吟吟的招呼道,“二小姐如今精神可大好了?”

若胭笑道,“已經大好,多謝老太太關懷。”

張氏連連點頭,滿面慈愛,笑道,“我這幾天生病,多虧了杜氏和二小姐照料,實在辛苦,所以今兒趁着老爺不去衙門,一家子團團圓圓吃頓飯,熱鬧熱鬧,也給二小姐補補身子。”

這麼好啊?若胭呵呵作笑,自然要回一句“老太太客氣了,照料老太太是應當的”,梅家恩已經冷眼瞟了杜氏一眼,又把目光落在若胭身上,不冷不熱的道,“你知道就好,老太太身體不適,自然該你服侍的,有什麼可炫耀的功勞?這頓飯可是老太太偏疼你的,你要是個感恩的,就該牢牢記住。”

若胭瞬間明白,這話纔是張氏的目的呢,原本早上因此自己那句話,大家還有些猜疑張氏的用心,可是眼前一頓飯就改了風向,老太太親自爲孫女安排團圓飯,這是何等的慈祥?

張氏見目的達到,生怕若胭再說出什麼來,忙呵呵直笑,一手拉過若胭,一手拉了梅承禮,道,“二小姐快坐下來,莫站累了,壽兒每天功課勞累,瞧着也瘦了好些,快快擺飯。”

梅承禮眼皮一動,低聲說了句,“謝奶奶關心。”

若胭一怔,記得昨天第一次聽梅承禮說話,這個被整個梅家捧在手掌心的大少爺,聲音溫潤軟和,態度恭謹,卻似乎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刻板和老成,今天再聽,隱約多了些什麼,低落、壓抑、茫然,甚至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應付?富貴隨聲從後面繞了出來,立在張氏身後答道,“回老太太的話,都已準備好,都在爐子上溫着呢,奴婢請示老太太,是擺到暖閣去呢,還是就是這裡呢。”

張氏擺擺手,“就擺這裡吧,大家都別挪了。”

富貴得了指示,轉身就走,方媽媽笑道,“老太太這胃弱,久等不得,老奴去幫把手。”

富貴忙客氣的道,“不必勞動方媽媽,廚房的姜婆子帶着人都在後面候着呢。”

張氏就笑,“姜婆子倒是個伶俐的。”向方媽媽笑,“你就在我身邊呆着吧,自有他們張羅去。”

東西很快佈置妥,樣式很是簡單,粗麪饃、小米粥,再加兩樣鹹菜,另有兩葷兩素,再無別的。

若胭暗忖,不是爲我補身子嗎,怎麼這麼清淡?看來大家的生活都是如此節儉樸實,並非針對我一人。

張氏攜了梅承禮最先落座,梅承禮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父親,坐的時候就有些猶豫,梅家恩輕斥,“沒規矩,長輩還沒坐,你倒坐下了。”

張氏瞪他一眼,就向梅承禮道,“你不用怕你老子,奶奶讓你坐的,你只管坐着就是,他要打你板子,奶奶打他板子。”轉臉又對梅家恩裝怒,“你偏會責難壽兒,這裡也沒外人,在我這裡吃個早飯罷了,哪裡就有那許多規矩了,你是他長輩,我更是他長輩,我現已坐下,你自己坐下便是,這點子小事,也要來嚇他一跳。”

杜氏聞言臉就有些白了,張氏的話分明沒把她這個當孃的看做兒子的長輩,隔着桌子望着兒子那張頗有幾分肖似自己的臉龐,偏生後者只是垂着頭、目不斜視,不由得心底悲涼。

梅家恩訕訕一笑,順勢坐了下來,向母親陪笑,“娘最是寵他,兒子也是怕他在您這自由散漫慣了,以後出去見了外人也沒個眼色,讓人笑話。”

張氏只是笑的得意,“常言道,隔代親,當奶奶的自然最是親孫兒的,我能不寵他?我卻瞧着我的壽兒很是知情懂禮,已經比別家官宦府上那些紈絝子弟強上幾百倍了,誰敢笑話他,就說那個誰家……聽你說過幾次那個混帳……”

話未落音,梅映雪就不依了,嬌笑着上前挽了張氏胳膊撒嬌,“奶奶偏心,心裡只有大哥哥,卻沒有映雪,大哥哥自然是知情懂禮,難道映雪就不乖巧懂事了?”

張氏就颳了刮她的鼻子,笑罵,“你這妮子最是嘴巧,奶奶疼你大哥哥,自然也疼你,奶奶當然知道你乖巧懂事,來,在奶奶身邊坐着。”又向撅着嘴膩在鄭姨娘身後的映霜招手,“映霜,你也過來,坐在你三姐姐身邊。”

梅映霜卻沒有映雪的玲瓏嘴巧,雖聽張氏叫她,卻磨蹭着不願過去。

鄭姨娘忙將她拉出來推向桌邊,哄道,“哎喲,我的四小姐,這可是老太太的恩典,老太太疼你着呢,你比三小姐小,自然是坐三小姐身邊的。”連拉帶推的將映霜按在了座位上。

映霜想想,覺得姨娘說的有理,就笑了。

杜氏見他們坐定,便走到張氏身後服侍,取碗盛湯,章姨娘趕緊上前,卻被鄭姨娘搶了個先,笑道,“太太,還是讓我來吧。”

張氏滿意的看着左右圍坐的孫子孫女,然後緩緩擡頭向杜氏道,“你也坐吧。”

杜氏目光只在梅承禮身上印了一眼,悄然收回,輕聲應“是,謝老太太。”

梅家恩輕輕地皺眉,語氣清淡中隱約有些不悅,“你坐吧,你是主母,自然是該坐的,何用孃親自相邀?”

杜氏微微一怔,似有話說,靜靜的看他一眼,到底一言未發,陪坐一旁。

梅家恩分明意識到她無聲的反駁,又凝她一眼,並不再說,轉臉對梅若胭道,“來,若胭,你坐到你大哥哥身邊去,你是二小姐。”

張氏目光一閃,卻是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