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

受忠武侯的情緒影響,兩人一路上都很沉默,各自絞盡腦汁猜想緣故,夕陽如火,微風撩人,吹動若胭如雲霞般的長裙,越發的顯得玲瓏有致。

“三哥——”

歸雁突然一怔,什麼時候身邊多了個人?然後迅速反應過來,“若胭,我去叫初夏過來。”一溜煙跑了。

損友!若胭暗惱,以後交朋友,還得先打聽了對方有沒有哥哥。

“雲三爺。”

若胭心裡猶豫着要不要對他說聲恭賀加冠之類的話,又覺得冒失,倒像是坐實了自己是爲他賀壽來的,那自己究竟是爲什麼來的?

若胭心裡猛地一驚,經過和忠武侯見面一事,自己險些忘記初衷,自己不是來歸還玉璧的嗎,那便歸還吧,本來就不該留下的東西,也無需留戀,伸手撫上腰帶,手指勾住絡子。

雲懿霆一語不發,靜靜的看着她,目光從她茫然的面容緩緩滑落到手上,那根熟悉的紅絡子就在她的腰上,手指輕輕的勾住,似乎有些顫抖,她在猶豫、掙扎,“是有東西要給我嗎?”

他問,一眼不錯的緊盯住那隻手,心也跟着縮緊,他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衝動的問她這句話,讓她順勢而下。

玉璧滾燙滾燙,快要嵌進身體似的,若胭心亂成一團,不停的告訴自己,還給他!還給他!從此之後再無瓜葛!可手指已經不受控制,抖動的很厲害,就像胸腔裡那顆心臟,咚咚咚的快要吐出來,若胭擡起頭看他,看着那張臉,久久的,然後搖搖頭,“沒有,沒有東西。”

頹然垂下手,轉身走開,眼淚落下,像在指責自己的懦弱背叛了自己的心。

攤開手掌,手心全是汗,雲懿霆苦笑,自己居然在害怕,害怕她一句“還給你,從此陌路”。

回到前院,忠武侯端坐發呆。

“父親。”雲懿霆坐下來。

“若胭走了?”忠武侯的聲音有些嘶啞,轉而想起了什麼,拍了拍額頭,悔道,“哎呀,我剛纔還是應該留下那隻釵纔好。”

雲懿霆挑眉而笑,“父親想要那隻釵,只怕不容易,她曾經說過,除非拿忠武侯府正門上的匾額才能給。”

“果真?”忠武侯卻突然笑了起來,“要是身份屬實,別說忠武侯府的匾額,就是整個侯府都給她,我也絕不含糊。”

雲懿霆蹙眉看着父親,“父親,那隻釵究竟是什麼來歷?對父親這麼重要嗎?”

忠武侯凝目長嘆,“老三,你還記得爲父常和你說起先帝時的柱國將軍嗎?”

“杜老將軍?兒子記得。”

雲懿霆迅速明白過來,“父親曾說過,杜老將軍早在先帝時就棄印歸田,後因瘟疫過世,杜家無一存世,莫非?”

“不錯,爲父是這麼說的,當年杜老將軍西征,與西蠻在宣化交戰三個月,將西蠻團團困住,西蠻已經獻表投降,願爲屬國,奈何先帝爲宣導仁和,反將宣化、西涼兩府送與西蠻,以換取西蠻的感激,杜老將軍忿而卸甲,遁入民間,再無蹤跡,爲父後來派人前往杜老將軍家鄉尋訪,得知杜老將軍在一次蜀中大範圍瘟疫中感染過世,其子孫也無一倖存,今上即位後也曾兩次派人尋訪杜老將軍後人,均無結果。”

“既然如此,父親又怎麼斷定梅太太是杜老將軍後人?”

忠武侯道,“就是那隻釵,那是太皇太后親賜給杜老將軍長孫女的,爲父記得很清楚,當時太皇太后古稀壽誕,宴請羣臣,杜老將軍的長孫女在羣臣面前毫不膽怯,即興賦詩爲太皇太后賀壽,太皇太后大喜,當即摘下頭上的紫玉鳳釵作爲賞賜,此事亦作爲一段君臣一家的佳話被盛傳,因爲父與杜老將軍忘年之交,有幸仔細欣賞過那隻紫玉鳳釵,故而記憶深刻,數十年來不曾忘記,絕對不會錯。”

雲懿霆凝眉沉思,道,“父親僅憑一隻釵,證據稍顯不足,不過梅太太孃家也是蜀中,而且京州多有盛讚梅太太才華不輸鬚眉,這一點倒與父親所說的即興賦詩吻合,兒子所知,另有一事,兒子意外得知,梅太太藏有無痕。”

忠武侯大驚,“果真?無痕當年便是從杜老將軍軍中研製傳出,只是成藥很少,杜老將軍棄印後,他帳中的隨軍大夫也一同離開,無痕幾乎失傳,唉,還是杜老將軍臨出京時讓人將製藥秘方給了爲父,如今雖然普及各個軍營,但是方子只在爲父一人之手,所以很是珍貴,各軍營也都妥善收藏,又怎麼會到梅太太手裡?梅大人是文官,與軍伍從無往來,梅太太的無痕絕無可能因梅大人獲得,那便只能傳自杜老將軍了。”

雲懿霆點頭,“既然如此,兒子即刻派人調查梅太太真實身份。”

忠武侯道,“爲父和皇上多次查訪都無結果,你也不易查出,當年杜老將軍臨去時曾留言,杜門此後絕無武將,絕不入朝,想來也梅太太也是因此原因才刻意隱瞞身份,若不解開梅太太的心結,只怕查出來也無用,總不能逼迫,還是等爲父親自登門求見梅太太一面再說,老三,杜老將軍對爲父有知遇之恩,若非杜老將軍當年指點迷津、親自教導,帶同上陣,爲父至此一生也不過是個遊手好閒的遊俠,所以說,整個忠武侯府都是杜老將軍所賜,只要梅太太一句話,爲父願意全部奉上。”

雲懿霆微眯着眼若有所思,繼而笑起來,起身整了整衣裳,往外走。

忠武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說道,“老三,你是不是喜歡若胭?”

雲懿霆一怔,頓住腳步,卻沒回頭,垂眸含笑。

忠武侯呵呵笑,“臭小子,別以爲你老子老了,看不出來,你是我兒子,你那點小心思能逃得掉你老子的眼?就剛纔,你進門第一眼,老子就看出問題來了,你已及冠,也該安分收心了,爲父從來不管你和太子、齊王之間的事,我知道,你雖然混帳,但是你是我兒子,錯不了。”

上了車,若胭才發現車裡堆放着大盒小盒,而且後面還跟着好幾個侯府的下人。

初夏解釋道,“雲六小姐說,這些都是二小姐愛吃的點心,剛纔在雁徊樓沒怎麼吃,就都打包帶回去,六小姐還派了幾個人送二小姐回府,說是天色晚了,怕路上不安全。”

若胭窘然,這纔是名副其實的“吃不了兜着走”啊。

回到梅府,帶着所有吃的,徑直去了東園。

巧雲見她和初夏差點沒全身掛滿食盒,行動吃力的走進來,好生唬了一挑,叫來巧菱,一起過來分擔,嗔道,“二小姐這是做什麼,何苦自己這樣受累,但凡有什麼,只管使喚奴婢們去拿一趟就行了。”

又責備初夏,“你也是的,自己傷還沒好利索且不說,二小姐那一身的傷痛也都不管不顧了?要是落下什麼毛病,你擔待得起?”

若胭忙袒護,“你可別怨她,這是我自己的主意,統共沒幾步,蹭蹭就過來了,母親怎麼樣?今天的藥可喝過了?”

巧雲領着往裡走,“已經喝過了,正在書房看書呢。”

說罷,神色轉黯,低聲提醒一句,“二小姐進去,別提大少爺。”

“怎麼啦?”若胭愕然止步,“大少爺又發渾了?上次不還好好的嗎?這又搭錯哪根筋了?”

巧雲愁眉不展,道,“太太進府的時候,遠遠的看見大少爺一陣風似的從中園出來回南園去,高興在後面一路追,大少爺就回身喝罵高興,說她只管回老太太身邊去,省得來回跑的累,又說什麼大家都是假惺惺的對他好,真有什麼事,纔看出誰輕誰重。”

若胭也聽的雲裡霧裡,納悶,“這叫什麼話,難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巧雲搖搖頭,望了望走遠幾步的巧菱的背影,嘆道,“我問了巧菱,說是並沒發生什麼事,這幾天府裡都安安穩穩的。”

若胭知道巧菱素來老實,從不多話,凡事都求穩妥,想了想,“罷了,你也別憂心了,我找個機會去見見大哥哥,問問原因,先哄着母親高興再說,這些日子住在庵裡,我瞧着母親氣色好了許多,要是回來還是抑鬱,便再去,尋個由頭,多住些日子,天上的菩薩多着呢,也不拘哪個菩薩,算下來也總是三天兩頭的有生日有道場,還有各種大小節日,這一年到頭也拜不完的。”

巧雲就撲哧笑起來,“二小姐好主意!”

兩人說着話進了廳,杜氏聽到聲音早放下書走出書房來看。

若胭就笑着上前行禮,“母親,女兒饞嘴了,跑到歸雁那討零嘴去了,這不,還帶了好些回來。”

杜氏微笑如故,“小姑娘家,是愛吃這些的,你既然喜歡,都拿回去自己吃。”

說着,細細的打量若胭,敏銳的發覺她的紫玉鳳釵挪動了位置,臉色驀地一變,到底還是自己大意了,臨分別前,忘了摘下她的釵,怎麼讓她這樣惹眼的去了忠武侯府,招手道,“若胭,你隨母親進來。”

若胭自打杜氏出來就細心留意她的神色變化,因爲心裡裝着忠武侯的疑惑,杜氏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會被她捕捉下來揣測,見杜氏變了臉色叫她進去,心裡已經略有些底,既緊張又激動,毫不遲疑的跟着杜氏來到書房。

“若胭,今天去侯府,都見到誰了?”

杜氏開門見山的問,杜氏說話一向沒有太多的掩飾和虛假成分,不過,也大多比較婉轉溫和,像此刻這樣直白,還是少見。

若胭坦誠的道,“見到了歸雁,還有云三爺……”

話未說完,杜氏臉色已經大變,目光再度在鳳釵上打轉,聲音有些顫,“若胭,雲三爺對你失禮了?”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卻不知道怎麼回答,憑心而論,雲三爺今天還算規矩,以他一貫的行事荒唐來講,今天的表現已經非常正經了,她緊張的是杜氏的態度,以杜氏的敏銳,她應該早就覺察出自己與忠武侯府的微妙,包括自己捱打的原因,別人興許會輕信張氏的話,她不一定會信,要不然也不會在自己提出要去見歸雁時,說出那句警醒自己的話,不過,就算早就看出端倪,也從沒有說破,大約也是相信自己能夠把持住,絕不會越雷池一步,現在卻突然如臨大敵是何緣故?

“沒有,母親多慮了,只是匆匆打了個照面,雲三爺很客氣。”

若胭回答,注意到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頭髮,瞬間明白過來,索性將紫玉鳳釵拔下來,捧在手裡,笑道,“母親,若胭今天還見到侯爺了,侯爺誇讚了若胭,說都是母親您教導有方,對了,侯爺好像對這隻釵很好奇,讓若胭摘下來仔細的看了又看。”

一邊故意放慢語速,一邊緊張的注視着杜氏的變化,果然見她臉色急劇轉變,目光茫然漂浮。

片刻,杜氏輕聲問,“侯爺說什麼了?”

若胭壓住狂跳的心,一字一字的說,“侯爺說,他不日將登門拜訪故人。”

杜氏身體一僵,半晌沒說話。

若胭目不轉睛的看着她,也不催問。

良久,才見杜氏緩過神來,目光中凝含悲傷和愧疚,緩緩搖頭,“這裡沒有他的故人,侯爺必是認錯人了。”

若胭不說話,只探究的看着她,杜氏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調整過來,擺手道,“你先回去吧,你姨娘多日不見你,也在想你。”這是要攆走若胭,獨自平復心緒了。

若胭乖巧的應個聲,退下,心裡激動的想要尖叫,她猜不出杜氏和忠武侯究竟什麼關係,卻可以肯定,杜氏隱藏多年的秘密已經被忠武侯發現了,秘密是什麼?究竟會給杜氏、給梅家帶來福,還是禍?若胭爲即將揭開的真相而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