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四四方方,就像塊上了色的豆腐。以舒眉河爲分界,河的北岸是青白相間的庭院豪宅,這裡住的基本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慵懶而冷清;而舒眉河南岸就是大片的商業區,有高樓矮屋和大小街道,各色的人兒穿行其中,讓它顯得熱鬧而繁華;柳州城的東面——也就是靠近陽停湖的那邊——河的兩岸、是黑色的官府衙門和紅色的青樓,它們就如同嚴肅的漢子和多情的女人般遙遙相望,總會發生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柳州城有二美:陽停湖畔翹臀豐乳歌舞娘;舒眉河邊亭亭玉立小碧玉。兩種美截然相反,一種奔放而火辣;一種內斂而羞澀,甭管怎麼說它們都如同美酒般誘人,歲月流淌、也不知多少人陷入其中不可自拔,爲柳州城譜寫一個又一個風流韻事。
不過這些韻事中肯定不包括段黑文,背插摺子扇的大齡公子哥只對靈韻繡莊的風娘情有獨鍾。
三人沿河而上,頭頂是隨風輕擺的柳枝,上午的陽光明亮而純粹,如同金色的長劍般穿透了柳葉,弄得地上明暗不定,好似無數個大小窟窿。河水清澈緩緩流淌,穿過橋洞的小舟打破了水的平靜,船伕用槳劃出一圈兒又一圈兒的浪花,發光的河面就像被打碎的玻璃般波光粼粼。
“看!”段黑文搖手一指,“柳簾深處藏嬌媚——姑娘究竟是這河水涼呢?還是你身子涼?”他大聲問道。
那女子歲數不大相貌平平,看穿着打扮應該這附近豪門中的一個丫鬟,她扭過頭手中還拿着溼漉漉的衣服。“啊!段公子,”她嗔道:“你要是實在沒事幹,就幫我把這對衣服給洗了。”
“去你的!”他在路邊拾起半截磚頭丟向丫鬟旁邊的水中,水花四濺打溼了丫鬟的裙角。
“段黑文你要死啊!”丫鬟破口大罵。
“哈哈哈哈!美人口吐芬芳咯!妙哉!妙哉!”他哈哈大笑將背上的摺子扇拔出一下子打開扇起風來。
段黑文一襲白衣身材修長,白麪公子手執白紙扇輕輕扇風,還真有幾分儒雅瀟灑的味道。
“這......”冉阿玉對段黑文的行爲表示不解心想,“段大哥也算是讀了聖賢書籍的文人士子了,當街調笑良家女子,怎會做出如此失禮之事呢?”
“柳......冉公子別管他,”顧婉兒看出了冉阿玉的疑惑解釋道:“段大哥就這樣沒個正型,這一帶的人都習慣了。其實......”她壓低聲音道:“其實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嗯!”冉阿玉表示認可,“段大哥府上的那些姑娘完全不怕他,哪個大戶人家的下人敢這麼對自己的少爺呢?這證明段大哥心腸的確很善。”
“就你嘴碎。”走在前面的段黑文聳聳肩,“快點跟上,不然今天恐怕又碰不到那小王八蛋了。”
冉阿玉不知道誰是‘小王八蛋’但青年知道是誰在口吐芬芳。
舒眉河至東北到西南橫穿柳州城內,單是城中就有七座橋。他們從一座側面長有爬山虎的石拱橋上經過,作爲詩社的古樸合院就坐落在河的對面。它門外小橋流水、院內老樹橫枝擋住了紅色閣樓的飛檐,確有一番詩情畫意。
“芝蘭詩社,”冉阿玉擡頭看着門楣匾額上的燙金大字悠悠念道:“古語有云:‘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芝蘭二字甚好。”
“好不好我不知道,”段黑文跨門而入,“這裡絕對不香,因爲那小王八的嘴巴可臭了——譚明明你爹來了還不滾出來接駕?”
冉阿玉覺得,好像是你段黑文的嘴巴比較臭吧?但青年完全想錯了,有個稍顯稚嫩的聲音立馬從院內的正屋傳出,污言穢語比段黑文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烏龜住口!”一名着裝華麗的青年走了出來,“老子還沒把你娘怎麼樣,就在那裡嚎什麼?他媽的!你喊魂......啊!”
他突然間看見段黑文身邊跟着顧婉兒於是立馬收口了。
“婉兒姑娘,”腰纏玉帶的譚明明幾步跨上拱手作揖道:“小生這廂有禮了。”
顧婉兒並不想搭理他,但礙於禮節便眼睛望着地上沒有說話還了他一個萬福禮。
這時譚明明的幾個跟班們走了出來,有人手中還拿着毛筆,一個個趾高氣昂的望着段黑文。
“帶了個新朋友來玩玩兒,”段黑文將白紙扇扇得啪啪作響,“說吧!今天賭點什麼?”
譚明明這纔將目光從顧婉兒身上移開,然後滿臉不屑的看了看冉阿玉。
“他麼?一股子泥巴味兒!這鄉巴佬哪來的?至於賭什麼.......”他看了看自己的跟班們嗤笑道:“段公子不會腦子有問題吧?如今這地方能淡出個鳥來適合吟詩作對?”
“譚明明!” 顧婉兒立馬怒道:“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冉公子豈是你能辱罵的?”
“喲!”旁邊有人小聲譏諷道:“這小白臉誰啊?值得婉兒姑娘爲他生氣麼?”
“閉上你媽的爛嘴,”譚明明狠狠的剜了一眼拿筆的跟班又問道: “這小白臉是誰?爲何你對他的態度那麼好?”
“我對誰好不關你譚大少爺的事。”顧婉兒怒道。
冉阿玉心情不好,倒不是因爲受了這幾句辱罵,青年心中所想的是林若雪,這人在這裡聒噪不停實在讓他心煩。於是他只冷冷的盯了滿臉傲氣的譚明明一眼,這個嘴脣極薄、有着刻薄相的年輕人立馬感到後背升起一股子寒意。
那一瞬間譚明明彷彿看見一頭隱於草芥的猛虎,他輕輕一眯眼的凜冽眼神,就好像是猛虎在伺機待發,下一秒就會撲上前來咬斷自己的脖子。這個名副其實的官二代害怕了,但他十分討厭這種感覺,尤其是眼前這個穿着並不好、也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鄉巴佬有什麼資格讓他害怕?
“而且顧婉兒好像對他不錯。”想到這裡譚明明醋意大發,心中升起一團怒火。
“你......好得很!”他用手隔空點了點冉阿玉,“如果有膽的話,歡迎參加我們的遊戲。”
冉阿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之間賭什麼或者說玩什麼遊戲。
“也不去舒眉閣就這裡了”他轉身對自己身邊的跟班說,“去叫人、把那些自以爲才高八斗的人都叫來,就說今天段大爺帶來的人不得了,是要挑戰羣儒的。”
那跟班說了句‘好勒’就興奮的跑了出去,譚明明在哀怨的看了一眼顧婉兒後,便帶着自己剩下的跟班往閣樓走去。那閣樓有分兩層,一堆人噔噔噔登上了二樓。
段黑文卻不急,只是站在樹蔭下百無聊賴的搖着摺子扇。
“你們賭什麼?他說又參加什麼遊戲?”冉阿玉問。
“到詩社當然是玩兒吟詩作對咯!裁判事先擬定好題目,雙方的人進行比拼,最後由裁判決定勝敗。”段黑文啪的一聲將摺子扇一收,“有關於冉公子的文采在下是絕對放心的,寫詩填詞對於你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誰說的?”冉阿玉吃驚道:“我不會寫什麼詩填什麼詞,你老兄可別指望我。”
“啊?”段黑文更加吃驚,“可風娘不是說你是讀書人麼?讀書人豈有不會寫詩詞的?”
“讀書人就一定得會吟詩作對嗎?”冉阿玉想,“讀書人重要的不應該是求得世間之真理,修身養性學習做人麼?不然就算滿腹經綸卻品行低劣、又如何談得上讀書人呢?”
不過心裡的話冉阿玉自然沒有說出來,只是客氣的道:“在下沒讀過幾本書淺薄得很,恐怕要讓段大哥失望了。”
“沒事!”白麪公子大手一揮道:“賠點金子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會兒上了樓你坐着看他們表演就是了——走吧!”
三人上了閣樓。
那閣樓倒算是個風雅之地,整個二樓都是由紅色的松木地板鋪成乾乾淨淨,上面整齊的擺放有書案和蒲團;屋的四角擺放有高腳銅爐裡面點有檀香;木窗全部打開,上面掛有白色的紗幔,若有微風吹過紗幔便會輕輕飄動猶如仙女起舞。
譚明明和他的幾個跟班坐在東面的靠窗位置,段黑文就領着冉阿玉和顧婉兒坐在西面的蒲團上,雙方涇渭分明互不干擾。
氣氛稍顯尷尬,所幸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辰,樓下響起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穿着各一的年輕俊彥上了樓,有的對着段黑文行作揖禮;有的對着譚明明行作揖禮,然後同樣涇渭分明的在兩邊坐下,輕輕的交談着。
又過了半柱香的時辰,樓下又想起了腳步聲,這次進來的是羣花枝招展的妙齡女子,她們手中端有瓜果拼盤、酒水糕點、筆墨紙硯,這些女子長得身材玲瓏眉目含笑,將帶進來的東西放在書案上後就分別站在年輕公子哥們的旁邊不動了。
不過由於有顧婉兒比鄰而坐,一名女子雖然將東西擺放在冉阿玉的書案上,在顧婉兒的示意下便識趣離開了,只留下譚明明不時的用眼睛瞟向了這邊。
最後進屋的是位長相豔麗的成熟女子,她身着粉色罩衣和紅色羅裙,這女子懷抱琵琶輕輕的走到閣樓正前有木椅的位置處站定。
“應受譚公子和段公子相邀,能參與此次詩會奴家不甚榮幸。”她分別向段黑文和譚明明頷首致意又道:“既然會場設置在這裡,奴家就只能和妹妹們拋頭露面了,失禮之處還望在座各位公子見諒。”
她施了個萬福禮表示致歉,大夥兒有紛紛起身作揖表示感謝。
“丹蓉姑娘過謙了,”譚明明道:“俊才執筆,紅袖添香,本就是千古佳話,在下及諸位正求之不得,又哪來失禮之說呢?”
“譚兄所言極是,”臉頰長痔的消瘦公子起身道:“今日有幸與諸公匯聚於此地把酒唱詩,又有丹蓉姑娘琵琶相伴,此情此景夫復何求啊!”
絕大多數人都十分贊同,但冉阿玉還是坐在蒲團上不去附庸風雅,青衫青年覺得這些人有點......虛僞?比如開始那個出口成髒的譚明明,現在開始出口成章了。
旁邊顧婉兒看了看冉阿玉的表情,然後用青年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哎喲!酸死我了。”
冉阿玉擡起頭來二人目光觸及,顧婉兒捂嘴一笑。
很不巧,這一幕剛好落入一直在偷看顧婉兒的譚明明的眼中。
“諸位,”他朗聲道,“今日這閣樓之中坐着一位高才,是段公子的朋友——段公子也不給我們引見引見?”
“就是。”有人說。
“莫非是瞧不起我們?”有人道。
“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有人用目光在人羣中搜索最後盯在了冉阿玉身上。
譚明明那邊的人議論紛紛,兩邊的所有的人一起看向坐在左邊第四席的冉阿玉。
段黑文只能笑笑欲將冉阿玉介紹給在座的人,哪曉得冉阿玉卻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抖了抖衣袖。
“諸位、在下冉阿玉,”他並不作揖只是抱拳道,“你們盡興玩耍,把我當空氣即可。”
“哎~!這怎麼能行?”譚明明擠眉弄眼的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這堆人,“冉公子纔來是客,怎麼能視你爲無物呢?就算是一個屁......那也總得有個響聲吧?你們說是不是啊!”
譚明明身邊的人哈哈大笑,而段黑文這邊的人慾反脣相譏,冉阿玉壓了壓手示意他們不必理會。
“我聽說這位冉公子滿腹經綸才高八斗,”有個微胖的人對着冉阿玉笑道,“不才倒要請教請教。”
“妹妹們還不快快斟酒,”眼看臺下劍拔弩張臺上的女子笑道:“你看公子們都說得口乾舌燥了——二位公子可有題目了?”她問。
於是段黑文和譚明明分別在白紙上寫了一個字摺好交給身邊的女子,又由兩名女子遞給了丹蓉。她打開紙條看見兩個字後嘴脣上翹,然後對大夥兒展示出那兩個字分別爲:‘風’‘月’
既然是寫詩填詞,冉阿玉覺得這樣的字出現實在是情理之中,包括他們的賭資——黃金百兩——看過歐陽清盞用金豆子當暗器使的冉阿玉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但他們居然額外加註,輸家必須要爲贏家脫靴,這讓青年覺得這兩愛面子的紈絝子弟心其實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