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風拂過,白色的紗幔宛若美女扭動的背脊。
日上中天的時候,已有數十首詩詞先後出籠。爲何用‘出籠’一詞呢?因爲此刻的詩社閣樓熱火朝天,在妙齡女子的陪伴下文人士子們揮汗如雨,這些詩詞就如同從蒸籠裡蒸出來的,故而用‘出籠’二字。
“曉風渡紅樓,卷紗簾,卿在裡頭,我在外頭。多情自古難相聚,欲罷還休,愁、愁、愁。”有人憑欄而立望風而念。
“好詞啊!博望兄。”譚明明讚道。
“於景、於情、把愛而不得說得入木三分,的確是好詞。”又有人讚歎道。
好些人跟着讚美嘖嘖聲不斷。
“慚愧!諸位擡愛了,”這位被稱博望兄的高個公子笑道:“不才只作了上闋,這下闋麼......冉公子才高八斗,不如你來補完下闋如何?”
“妙啊!”譚明明拍了拍手掌,“要補完此詞,的確非冉公子莫屬,不過今日既然是文鬥自然得有個斗的樣子,這樣、咱們看上下闋誰的更好,輸的那位爲姑娘寬衣解帶,丹蓉姑娘意下如何?”
好啊!一堆人舉臂贊成,閣樓裡男男女女可謂是歡聲笑語。
“既然紅袖可以添香,那麼青衫寬衣也未嘗不可,譚公子如此安排既懲罰了敗者,又讓樓閣平添香豔,雅、雅得很!
“哎~!”看見冉阿玉被架段黑文站出來解圍,“冉公子遠到而來,來者是客、今日詩會便不喧賓奪主了吧?”
“段公子此言差矣,”有人道:“既然來者是客,那便客隨主便,咱們這些人也算半個主人,聽聞冉公子文采斐然,誰又不想見識一下呢?還望冉兄切莫推辭纔好。”
所有人都望着正襟危坐的英俊青年。
“冉公子不做你那詞的下闋,爾等又能怎樣?”顧婉兒大聲道。
“不做?”譚明明將手一攤,“我們能怎樣?那就只能覺得冉公子不過是腹中空草包一個咯!”
譚明明那邊的人又是一陣鬨笑,而坐在段黑文這邊的少數幾個人雖憤恨不已卻也無話可說。
“你......”顧婉兒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走到冉阿玉旁邊,“冉公子咱們走,這勞什子詩會不參加也罷。”
“不妨,”冉阿玉緩緩起身輕聲安慰,然後一襲青衫的青年拱手抱拳。“在下沒讀過幾天書,本就是一江湖俗子,受段大哥擡愛今日誤闖風月閣,擾了諸位的雅興還望海涵。至於做那詞的下闋——既然諸位如此相邀——我冉某人再扭扭捏捏難免就不識擡舉了,在下試試吧!”
他一手按住眉心,一手負後開始緩緩踱步,冉阿玉雖只着樸素青衫,但他面容俊俏身材上佳,此刻看起來居然是閣樓裡最瀟灑出塵的一個,在場的很多姑娘目光盯着他秋波流轉。
一步、兩步、三步、他每走一步臉上的神色便凝重一份,當冉阿玉走到第六步的時候不覺間用出了無極身法,他踏步而行臉上滿是蕭殺之意。
“殘月割人喉,攜兵戈,血在這頭,骨在那頭。烈懷如今傷別離,
昂首闊步,吼、吼、吼。”
所有人開始議論紛紛,他的對的詞還算中規中矩,不算好也不是壞,但冉阿玉這下闋與那人的上闋完全相反的意思,人家說的是紅樓男女的柔情蜜意,而他表現的是戰場袍澤的視死如歸。在座的各位說不出來該不該這樣對,因此出現了一些爭執。
但冉阿玉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在昂首闊步而且速度極快,一道殘影略過他自己坐過的書案,然後桌上酒壺被端,下一刻青年出現在左邊的窗邊。他手執酒壺仰頭痛飲,袖袍輕飄鬢髮飛揚。
“好風采!”懷抱琵琶、身坐靠椅的丹蓉姑娘呼了一聲後眉毛輕挑,她纖纖細手在弦上一彈,‘咚~’一個低沉的音節響起。
冉阿玉似乎有了三分醉意身子開始搖晃,只聽他悠悠念道:
伊至不覺風已亂。執手看,潔羅裳。若雪附耳,妙語叩心房。少傾卿倦未敢留,天涯夢,各自安。
憑欄獨立又輾轉。閉目望,俏嬌娘。朱脣吐蘭,佳人不超然?未知夢中人夢否,玉思雪,愁斷腸。
這首詞大概就是冉阿玉的內心寫照,此刻的他與心上人相別不知道林若雪身在何方,相思之情如螞蟻嚼骨。
詞既已唸完,那邊丹蓉的琴聲便已斷。
“心有所感,”冉阿玉將酒壺輕輕的放在段黑文的書案上,“胡念一通讓諸位見笑了。如果在下輸了,要爲陌生姑娘寬衣解帶,我冉阿玉雖出身卑鄙卻也無論如何都是做不出來的,倘若在下僥倖獲勝,那位公子要不要爲姑娘寬衣解帶,也由你自己定奪不關我的事,各位玩好。告辭!”
雅雀無聲,在衆人的觀望中冉阿玉拂袖離開。顧婉兒看着他的背影也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直到這時候閣樓上才炸開了鍋,有佩服於他的才華;也有對他爲何可以走出瀟灑而極快的步伐表示驚訝。
“天涯夢,各自安,”段黑文這邊的人率先拍手嘆道,“好詞!那麼他的步伐......是輕功嗎?”他看向段黑文。
白麪公子聳聳肩表示同樣不解。
而譚明明那邊的人雖然沒有出聲讚美,但那些人覺得這人無論文武應該算是很厲害,包括譚明明自己也不能否認,長相刻薄的錦衣公子沒別的意思,只是因爲傾慕顧婉兒而討厭冉阿玉。他覺得她不該和他那麼近,他只是想讓那個穿着寒磣的青年在顧婉兒面前出醜,但很遺憾冉阿玉今天反而風光了。
丹蓉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已經走在樓下院子裡的青衫青年,然後微微一笑將琵琶放下,要了筆紙將他念的詞記錄了下來。
(我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辦了,這真是自掘墳墓,在下本就不懂詩詞卻又不敢剽竊古人的勞動成果,因此就只能在這裡大放厥詞,讓看官見笑了也請您原諒。)
不過這一切對於已經離開詩社的冉阿玉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心中煩悶想隨意在街上逛逛,或者說乾脆找到一處酒肆好好的喝一次酒徹徹底底的醉他媽一番。
冉阿玉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人。在青牛鎮受到霍恩華的教育後更加的克己復禮,到了青牛山介於門派清規,他也小心謹慎不敢率性而爲。酒、冉阿玉不是沒喝過但從來都是淺嘗即止,放諸以往,恐怕喝得最多一次便是在青牛山山腳吧!今天他想醉,因爲人家說一醉能解千愁冉阿玉想試試,然後醒了以後再好好想辦法怎麼找林若雪。
冉阿玉偏偏倒到的在前面走,顧婉兒就在後面離他兩個身位跟着他,冉阿玉不說話,她也就靜靜的陪着她走。
“顧姑娘不用管我,”冉阿玉道:“我只是隨便走走。”
“姑姑交代過,要婉兒一定要照顧好冉公子的。”她怯生生的說。
“你自行回去,風姨問起我向她稟明原由。”
他突然看見左手邊有一家酒肆,便一搖一擺的往裡面走。冉阿玉在大堂坐下,這時候肩搭白帕的小二便迎了上來。小二正要開口問冉阿玉要吃點什麼,門口又偏偏倒到走進來一個衣衫糜爛、端着缺碗的乞丐。
“大爺可憐可憐給口吃的。”那人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
“臭要飯的滾出去!”正在酒櫃旁打算盤的老闆怒吼後又對着小二罵道:“王八羔子,誰讓你把他放進來的?快給我轟走別臭到了客人。”
其實老闆這樣做無可厚非,因爲大堂裡還有別的客人在吃飯,這乞丐確實蓬頭丐面滿身酸臭。但這一刻有點微醺的冉阿玉看見這個身材較小的乞丐,就彷彿看到了多年以前剛到青牛鎮的自己,他看到他驚慌失措的眼神,覺得這人實在可憐於是泛起了同情心。
“趕他幹什麼?”冉阿玉問。
“他是乞丐。”小二回答。
“乞丐不能在這裡起吃飯?”冉阿玉又問。
“嗯!他太髒不能。”
“哼!你這店好大的氣派,”冉阿玉冷哼道:“我如果偏要請他在這裡吃飯呢?”
小二十分爲難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闆,老闆親自走了上來。
“客官,”這個滿臉肥肉的矮冬瓜面帶笑容說,“你要大發善心完全可以給他買點包子饅頭讓他去別處吃,這已經就算是你老菩薩心腸了,但你若把他喊到這裡店裡來,這大堂的其它客人們就吃得不太舒服啦!”
他這話得到了其它好幾桌客人的贊同,有人也在小聲咒罵說什麼‘灌了幾口馬尿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乞丐也開始打起了退堂鼓,一個勁兒的給冉阿玉鞠躬,說只要恩人賞他幾個饅頭就行。
冉阿玉從腰間的錢袋子裡摸出好幾顆金豆子拍在桌上,“他進來你們出去,這就是你們的了。”
(歐陽清盞給他的,被酒泡過沒毒。)
看見桌上的金豆子那些人兩眼放光,包括罵冉阿玉的人一窩蜂的來到青年的面前。
“公子醉了?”有人小心問道。
“我清醒得很。”冉阿玉回答。
“那公子你確定?”又有人更加小心的問。
這次冉阿玉沒有說話,只是捻起桌上一個金豆子放入那人的手中,然後用大拇指往門外一比,那人說了聲‘好勒’就和自己的同伴跑了去。另外的人也如法炮製,冉阿玉只花了三顆金豆子就攆出去十幾個人。
小二看着自己的老闆,店家又盯着站在一旁的顧婉兒,然後三人露出同樣的表情——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原來錢還可以這樣用的啊?”顧婉兒想。
“現在他可以在這裡吃飯了吧?”冉阿玉又捻起一顆金豆子遞給了店老闆。
“可以!可以!”這個肥胖的矮冬瓜笑嘻嘻的說,“二位爺和姑奶奶要吃什麼都可以。”
“下去吧!好酒好菜儘管上,”冉阿玉將一直腳放在條凳上,“朋友!如果你現在還不敢坐下的話,那我冉某人可就瞧不起你了。”
那乞丐灰濛濛的眸子裡突然閃過一道幽光,果真就過來挨着冉阿玉坐下。
顧婉兒也坐下,不過倒是難爲她了一個穿得乾乾淨淨的姑娘,對面坐着滿身污垢、一股子酸臭味兒的叫花子怎麼能吃得下東西呢?所以她坐在哪裡一動不動。
他們唾沫橫飛的聊着天吃着菜喝着酒,地上已經放了三個空酒罈,那乞丐酒量甚好而且吹牛也沒了邊際;冉阿玉雖然一直暈乎乎的但青年儘管一碗一碗的灌酒,卻始終沒有醉過去。
“那皇帝一頓果真要吃他媽二十幾個菜麼?”冉阿玉滿面紅光眯着眼睛問。
“他又沒去過皇宮,”顧婉兒鄙夷道:“冉公子就不要聽他隨口胡謅了。”
“老叫花子非但去過皇宮,”他打了個酒隔,“還在御......御膳房的橫樑上睡過覺,有一次我睡得太死,差點掉進下面的大鐵鍋裡,要知道那鐵鍋里正燒着豬油。”
“啊喲!”冉阿玉喝了好大一口酒壓壓驚,“幸好你沒掉下去,如果掉下去的話,那鍋熬出來的油臭烘烘的,做出來的菜那皇帝肯定是一口一也吃不下去的。”
“你們吃吧!”顧婉兒實在是坐不下去了道:“我去買點東西,冉公子早點回來。”
“顧姑娘慢走!”冉阿玉道。
於是顧婉兒便走了出去,然後冉阿玉看着她的背影端起酒碗與乞丐碰了一下又一口乾了下去。
“爲什麼要招待我吃東西?”乞丐撥開他亂糟糟如同棕葉般的頭髮,一抹從嘴角里流出來的酒液,“或者說爲何要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東西?”
“因爲你說你餓了,” 冉阿玉夾了一筷子菜在口中嚼,“而人餓了肯定是要吃東西的,老子剛好又有錢。”
“你完全可以像店家說的那樣買幾個饅頭丟給我,這樣你做了好事叫花子我也會感恩戴德,也沒必要與我坐一起聞臭烘烘的我。”
“我現在覺得你不像個乞丐,”冉阿玉突然將手臂搭在乞丐油膩膩的肩膀上笑道:“一個本本分分的乞丐絕不會問這種問題。”
“我百分之百是一個乞丐。”老乞丐不用筷子直接用手去捻盤子裡的青筍炒肉絲同樣一邊吃一邊說,“只不過我是個特別的乞丐,就像你也應該是一個特別的讀書人一樣。”
“啊!”這下冉阿玉驚訝了,“你如何知道我讀過書?”
老乞丐呵呵一笑,“你還沒回答爲何要同我一起吃飯呢?”
“好吧!”冉阿玉放下筷子道:“其實我一開始本也打算買點吃食送你的,但是後來聽到他們那樣說心裡便不太舒服,憑什麼別的人可以坐在這裡面吃飯而你卻不能?難道乞丐就不是人嗎?”
“老闆覺得我又髒又臭會影響他店裡的生意,其實道理上他沒錯。”老乞丐提醒。
“道理上當然沒錯,”冉阿玉頓了頓,“但他說話的語氣、他看你的眼神,有一種厭惡和憤恨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不對的。”
“乞丐不就是給人瞧不起、招惹厭惡的麼?”
“不!”冉阿玉擺手道,“我們不能厭惡乞丐,就好像我們不能崇拜財主,穿得糜爛吃得不好也許是貧困所致,但貧困本身並不可恥,就如同富貴本身並不高尚一樣,我們鄙視和尊重的應該是造成這些現象的本質,比如導致貧困的是懶惰,那我們就瞧不起懶惰;同樣富貴是通過勤勞所得,我們就尊重勤勞。評價一個人的好壞應該是看他的品性和道德,而不是看他長得如何穿得怎麼樣,所以我覺得老闆就算覺得你進店會影響他生意,也該對待像正常人那樣說明理由請你出去,而不是立馬以貌取人惡語相向。”
“有一定的道理,”老乞丐給冉阿玉和自己倒了碗酒然後二人又一飲而盡,“但別人卻不會這麼做,而且絕大多數人認爲他們並沒有做錯。”
“我先獨善其身做好自己就行,”冉阿玉道,“至於別人......我的道理他們也不會聽啊!所以我給他們金子讓他們離開,這樣你就可以坐下來吃飯,我也就幹成了我想幹的事。”
“唔?”
“在別人最需要什麼的時候就給他什麼,就比如你剛纔被店老闆瞧不起的時候我就和你一起吃飯給你尊重,這樣我覺得你心裡會舒服得多。”
“哈哈哈哈!”老乞丐突然哈哈大笑嚇了店小二和老闆一跳,“她果然沒說假話,小子不錯!不錯得很啦!這酒喝得痛快!老闆上酒,吃不完的給我打包。”
“誰?”冉阿玉疑惑不已,“誰的眼光不錯?”他問。
乞丐也沒有回答,只是將店小二拿上來的酒抱在懷中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老叫花要去找人打架,需要人在旁邊助威,”他突然彎腰勾着草垛般的腦袋看着冉阿玉,“讀書人你敢不敢去啊?”
“如何不敢了?”已經有七分醉意的冉阿玉露出了孩子般的真性情。“有種給老子帶路。”
於是先前偏偏倒到進來的兩人現在又偏偏倒到的走出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