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玉無法目送林若雪在長夜裡離開,因爲青年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時分了。
他迷迷糊糊,感覺好像是躺在一艘隨波逐流的小舟之中,又如同小時候躺在海邊的沙灘上,身子被涌起的潮水打得搖來搖去。
“不對!”
冉阿玉猛然清醒,眼睛已經完全睜開的他才發現自己的上半身正靠着車廂壁,雙腿伸直平放在墊有黃布的木板上,整個人彷彿一袋土豆般癱軟。青年本能般開始掙扎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一點力氣都沒有。
“若雪。”他用有點沙啞的聲音喊道。
沒人回答,只有車軲轆碾壓地面的咔嚓聲。
“若雪是你在駕車麼?”冉阿玉艱難的伸出手臂將車廂的布簾掀開,“我們這是要去哪?”
“去柳州城。” 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了他。
由於車窗在側門,掀開布簾根本就沒法看見車伕,只能看見道路兩旁的樹木和雜草往後飛快的掠去。突然胸口泛起一陣疼痛,冉阿玉感覺到胃裡有東西在沸騰,他一陣噁心想吐不過最終忍住了。
“她人呢?”
“誰?”
“林若雪。”
“和你一起的那姑娘?”
“就是她,她去哪了?”
“不知道,老朽抵達客棧的時候就只看到公子一人。”
“放我下去......啊~嘶!”冉阿玉shen吟了一聲,“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救若雪。”
冉阿玉已經完全記起了昨晚是怎麼一回事,當時的他因爲殺了人而失神導致比翼劍法瞬間瓦解,緊接着青年被馬面踢中胸口、被牛頭用臂彎箍住了脖子,然後那些人用他的性命來逼林若雪放下武器......
“沒人會攔着你,”老人的聲音剛好飄進了車廂,“如果公子能夠下得了馬車或者說你能夠就救得了那姑娘的話。”
老人的聲音並不尖銳,語氣也不帶多少感情,但在冉阿玉聽來這話彷彿如同一把尖刀刺入了他的心臟,青衫青年感覺到一陣揪心的痛。
“是呀!”他想,“你冉阿玉現在連動一下都困難,又如何救就得了她呢?你知道她去哪裡了麼累贅?要不是因爲你,若雪又怎麼會放棄抵抗?”
冉阿玉雖然只知道昨晚自己在暈厥前發生的事,但林若雪丟掉長劍被一堆抓她的人圍在中間,青年完全可以猜測到結果應該會很糟糕。
“她是被人抓走了嗎?”儘管駕車老人說自己並未看到了林若雪,冉阿玉還是忍不住再次問。
青年絕不會問‘她被人殺了嗎?’一來是因爲那些人是要抓活的林大小姐,二來冉阿玉絕不敢往那方面想。
“老朽確實不知,大概......她大概是被抓走了吧?”前面的駕車老人不緩不急的回答道。
“對了、對了,若雪必然是被那些人抓走了,你也不是被扔在這馬車中拖往柳州城麼?”冉阿玉無力的放下布簾繼續想,“青牛鎮遭搶劫的時候你被人所救;在青牛山遭滅口的時候你也被人所救;在白馬寺她爲了救你受了腳傷;昨晚在只一家客棧她爲了救你只能放棄抵抗跟敵人走......冉阿玉啊!”青年痛苦的動了動嘴脣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被人所救呢?什麼時候才能不那麼沒出息老是拖累別人?你從霍先生那裡學來的道理呢?你有機會講嗎?你講了別人會聽嗎?程大叔說‘學好本領是爲了保護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你做到了麼?”
馬車在去往柳州城官道上飛奔,馬車中的青年卻因爲突如其來的打擊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痛苦當中。
可喜可怕的變故,打擊就好比一把鐵錘,被生活這隻巨手揮舞着砸向人的心臟——就如同打鐵那般——它讓你痛苦、讓你悲傷、讓你承受殘酷的捶打、讓你撕心裂肺,最終這個人是百鍊成鋼還是從此沉淪?當然還是要看這個人的心臟是否足夠堅強,因爲生活從來多變,打擊也並不溫柔。
我們當然應該喜歡幸福,但也不能記恨痛苦,要知道很多幸福的果子本就是由痛苦之花結成。爲何要這樣?我想、上天大概是要我們學會珍惜,只有當你吃盡了苦頭纔會明白:哪怕最簡單幸福其實也來之不易吧!
快到當陽門(柳州城西城門。柳州城有兩座城門,東爲‘旭日門’西爲‘當陽門’)時,老人一緊繮繩馬兒的速度慢了下來,馬車緩緩的駛入這座並無士兵把守的高大城門。
過門洞,便可以看見四通八達的街道和高矮不一的房屋。
街道顯得很是寬敞,兩邊的房屋爲磚木結構,有小青瓦和白牆壁的吊腳樓。吊腳樓多數爲兩層,底樓用來做生意樓上用來住人,迎街開有用撐杆撐着的窗戶。街道地面由白色的石板鋪成,由於這幾條街的行人並不多,所以馬蹄聲十分清脆。
但冉阿玉沒有力氣更沒心情看街景,此刻青年滿腦子裝的都是林若雪。他原本就受了內傷,加上馬車的顛簸、不斷的思考、深深的自責以及心急如焚,他先是嘔出一攤淤血,現在面如白紙身似爛泥,一動不動的將身子靠在車廂上。
馬車穿越最嘈雜的八寶街,在街道的盡頭往左拐延着一條兩旁皆是柳樹的小河邊跑,大約走了五百步就上了一座石拱橋,過了橋、河對岸更加安靜,馬兒又靠着一堵有許多個雕窗的石灰牆跑了一段距離,最終在立有兩尊石獅的院門面前停了下來。
上有銅釘的院門半開半掩,一個頭戴玉簪、身穿灰花白底綢裳的白麪公子正坐在門邊石鼓凳上敲着二郎腿。天氣炎熱,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他一邊扣着腳丫子一邊搖晃着白紙扇,當看到馬車停在門口的時候,立馬收了白紙扇起身穿上靴子迎了上來。
他不是門房,因爲門房決計沒有這麼好的穿着和這麼隨隨便便的派頭。
“有朋自遠方來不悅乎?”白麪公子笑嘻嘻的向白髮蒼蒼的老人打招呼,“在下等你們很久啦!”
對於他的熱情迎接老人一點面子都不給,只是坐在馬車上面無表情的說道:“人在車裡受傷不輕。”
“怎麼能?”
疑惑一句後,白麪公子快步走到馬車後面用扇子撩起布簾。血腥味撲鼻而來,車廂裡吐的血液已經凝固成褐色,一個略微有點顫抖的身子帶着一張慘白色的臉看着他。
“你是誰?”冉阿玉眯眼問。
他覺得自己像是掀開了牢籠,裡面關着的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而此刻這頭野獸目光如劍語氣如冰,他大概在評估着他。白麪公子有點懷疑倘若自己不好好回答,下一刻他可能就會撲上來將自己撕碎。
“風娘不是說來人是位溫潤如玉的讀書人麼?”白麪公子心裡疑惑,“怎麼會有如此重的戾氣?”
“你不肯說?”見他沒有說話冉阿又補了一句。
“啊!不是,”白麪公子從恍神中恢復過來嚥了咽口水道:“在下姓段,名黑文,字明山,號柳雲居士。”
“嗯!”冉阿玉道:“何故帶我來這裡?”
這時候老人已經來到了車尾,冉阿玉終於看見他就是幾天前自己在顧家莊見到的老者。
“你們有什麼目的?”冉阿玉又補了一句。
“有什麼目的?”段黑文用摺子扇敲着自己的腦門重複着這一句,他也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麼目的。
“公子爺先下車再說。”老人一邊說一邊去攙扶冉阿玉。
“對!對!”段黑文也幫忙攙扶。
他下了車,突然受到下午陽光的照射睜不開眼,冉阿玉咳嗽了一聲有點站不穩。
“公子爺在這裡好好養傷,”老人鬆開手登上了馬車,“老朽還有事要辦,就不能留下照顧你了。”
“你老就不進去坐坐?”段黑文挑起一邊眉毛看着老者。
老者也同樣挑起一邊眉毛居高臨下的看了回來。
“不了,”他說,“你這個地方鶯鶯燕燕脂粉味太重,老夫對女色過敏——駕!”
老人將馬鞭一甩,馬車絕塵而去。
“德行!”斷黑文彷彿是用鼻子哼出了這兩個字,然後架着冉阿玉往院落裡走去。
“人他媽的都死光了嗎?”剛跨門檻的時候他就扯着嗓子喊了一聲,“還不上來幫忙?”
好傢伙!這一嗓子差點沒把冉阿玉的耳朵給震聾,一羣身穿各色紗裙的女子從假山後、棗樹下、水池邊、洞門後、迴廊上、冒了出來,如同貓兒般串到了冉阿玉和段黑文身邊。
她們將他們圍在中央,用好奇而火辣的目光盯着冉阿玉。
老實說這些人的姿色——也不能用歪瓜裂棗來形容——並不出色,她們所穿的衣服大概要比人漂亮。
彷彿遇見了要吃人的妖怪,冉阿玉變得有點緊張,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天氣炎熱的緣故,他的額頭上已經出現粒粒汗珠了。
“愣着幹什麼?”段黑文叫道:“來搭把手,你去燒水、你去找身乾淨衣服、該做飯的去做飯、該鋪牀的去鋪牀,快、快、快!跑步去,你們這些人什麼都要我來安排。”
有個穿着綠色襦裙、外套嫩黃色紗罩衣的胖姑娘,一躬身就將冉阿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勞駕姑娘,我自己可以走。”冉阿玉掙扎了一下。
這女子聽話的‘哦’了一聲後放開了冉阿玉,然後青年一使力立馬開始眩暈,身子搖搖晃晃向地面墜去。
見勢不妙,段黑文立馬攙扶住冉阿玉瞪着胖姑娘,“他是病人!你聽他的?”
“哎呀!知道啦!”胖姑娘極不耐煩的又將冉阿玉架了過去,“送去哪?”她問。
“當然是廂房,難不成還是豬圈?”段黑文翻了個白眼。
冉阿玉胸口一陣噁心,心想老子不是麪粉糰子經不起你們這般揉捏。
“走!跟我走!”胖姑娘感覺自己受了委屈,將冉阿玉半個身子都扛到肩上如同拖一條死狗般快步前進。
當他們路過抄手迴廊的時候,冉阿玉已經看不清右邊閃閃發光的池塘了,他的眼中白茫茫的一片,耳朵裡聽着後面傳來‘慢點!小心點!他是病人,你這是一個下人該有的態度麼......’哇!的一聲,青年再次嘔出了一口鮮血又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