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鐵手帶着苦味地說,“本來是爲了‘金梅瓶’,後來是爲了‘大快人蔘’,先是跟樑癲、蔡狂大打出手,然後又與唐仇、燕趙、趙好鬥了幾場,傷了一身,事倒未成,真是慚愧。”
這時候,他們已回到“危城”蘇秋坊那兒,鐵手已運聚神功,把內傷暫時逼住,再運氣調息,由追命護法,功力已恢復大半;然後又以絕世雄渾的神功,把五臟以玄思冥想之法,打開天目,將八卦藏象與五臟運息相結合,並將其氣透出體外,與宇宙五行星曜相互補引,添元得力,再收納回身內,淨意欲念,歸息調元,使得內創亦復元了七七八八──這等奇功卻使阿里、二轉子、儂指乙、樑取我、小刀、馬爾、寇樑、唐小鳥、李鏡花、老點子、張書生(這人率衆赴京上書,結果中途遭大將軍派人劫殺,以致血洗老渠鄉,他死裡逃生,與殘部逃到京城,千苦萬辛,跪求逃得性命,潛回危城,已發誓不再屈膝卑顏,叩頭乞求,只圖糾衆起事,奮發自強,決意拋卻儒巾氣,拔俠刀抗魔,這還實際些!)等人,爲之大開眼界。
鐵手有這等神功,有兩個人全不詫異。
他當然就是追命。
還有冷血。
鐵手以驚世渾厚的內功爲自己療傷之際,追命也正爲小骨、小鳥、小相公下藥治傷,而且幸好還有蘇秋坊在旁協助驅毒敷創。
鳳姑與鐵手分道揚鑣之際,曾給了鐵手三片“大快人蔘”慘綠的葉子。
鐵手見“大快人蔘”只剩下四張葉子,堅不肯取。
鳳姑當時便以李鏡花的臉色蒼白爲由,勸他收下:“……萬一路上小相公身上的毒性又發作起來,有這樣的靈物防身,那就方便多了……鐵二爺行俠江湖,轉戰天下,這種千年難得、百年罕見的藥物,二爺還是收下的好──”
“何況,”鳳姑堅決要鐵手拿去這三片神奇的葉子,“我看,杜會主也是這個意思,鐵爺又何必拒人美意於千里之外呢?”
幸好鐵手沒有拒絕到底。
──因爲他也聽說了:驚怖大將軍已促使師爺蘇花公,請動了“老字號”的溫辣子,還有四名溫家用毒高手趕來對付追命和冷血及一干爲民請命的書生。
──這大快人蔘的葉子,可能會用得着!
沒想到,馬上就派上了用場!
冷血爲療傷、調息、驅毒的人護法──雖然他自己的傷亦仍未徹底好轉。
不過這個人確然就像是鐵打的。
他幾乎每一次對敵,都遇上強敵。
每一戰都幾乎負傷。
而且有多次都傷重幾死。
但他死不了。
他幾乎已視傷爲樂──-如有許多人視苦如樂一般,習武,是最苦的了,拉筋劈腿、拿頂倒立、打坐練氣、舉鎖插砂,無一不苦,但若能以這些苦爲樂趣,就會練出高明武藝來。就算初習樂器時也一樣,多是嘔啞喑嗚難爲聽,但一旦熟習了,以難聽爲出發,終可以練出動聽的來。冷血的情形就是這樣子。
傷──已成了他的樂趣。
負傷:是他的“家常便飯”。
追命就曾這樣調笑過他:“你真是報應。”
冷血隨意地問:“什麼?”
追命打趣地道:“你下輩子一定是能治百傷、以外創藥治人無數的大夫。”
冷血這倒愕然:“爲什麼會是大夫?”
“因爲你這輩子負傷無數,但偏偏都可以活下來,冥冥中一定有數,想你後世必爲治療傷者不可勝數,今世只是來世的果。”追命笑嘻嘻地道,“你真是個打不死的捕快。”
“可惜我的心卻不如我的身體強悍,”冷血無奈地說,順便也認真地追問了一句,“爲什麼會是來世?按輪迴說,前世惡行今世報,反之亦然。爲啥我今世負傷累累,卻成了來生活人頻頻?”
追命道:“輪迴說總是認爲今生所受果乃前世所作因,這樣說來,前世作惡,便今生受苦;今生爲善,都要等來世纔有好報。可惜的是,有沒有前生?我們不知。有沒有來世?我們也不肯定,世人有作三世書者,實在是術數中最令人無法置信的一種:既然前生的事,卻不知是否準確應驗,看來作什麼?不如淨看今生還踏實些!這種說法太可悲了。不管你今生做了什麼,都只是前世的影子和報應,已無可挽回了。而今世無論做了什麼好事,都不知有無來世的善報,作來做甚?不如我這說法:我相信先有來世,然後影響今生;正如我們活着的時候,多做點好事,反過來影響前世,這樣較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既積極,想法也舒坦多了。”
二轉子是個反駁高手,聽到這兒,忍不住便說:“這樣也不過是故意倒反來說而已,豈不強辭奪理?”
“人會怎麼做,完全就看他是怎麼去想。人的成就有多高,就看他是怎樣想自己。人能做什麼事,也是由想法決定。”追命道,“就算這是倒反來說,但未必不是真道理──真理豈不是常在失去它的時候才顯得特別正確的嗎?只要這種想法,可以使我們做事進取、主動掌握自己好的方向前進,那就別管它反不反了;有時候,強辭也不一定是奪理,它本來就理氣直壯地逼近真理而已!”
阿里拍拍小平頭,嘿聲道:“你真不愧是個喝酒的捕快。”
自從阿里全家幾乎都喪命在“久必見亭”後,他已很久不言不語不笑了。
近日,他的心緒才略爲平伏了一些。
那是因爲他結識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那是他的一個秘密,他答應過決不說出來的。
追命對他的說法倒是好奇,笑問:“何有此說?我今天還沒喝酒哪!”
阿里道:“你連沒喝酒的時候講的也是醉話。”
追命倒不引以爲忤:“有些醉話說得倒很清醒──我只是一個遊戲人間的捕快而已。”
冷血負責醫治唐小鳥。
因爲他是個“受傷專家”。
久病能自醫。
──唐小鳥本來善於用毒,但她對付的是雷大弓和狗道人,這兩個人實在是太瞭解她的施毒之法了,正如她也一樣深悉這兩人的卑鄙手段一樣。到頭來,她雖奮戰負傷,但由於猝然發難在先,狗道人和雷大弓也一樣負傷不輕。
雖傷,但決不致命。
冷血把諸葛先生“延命菊”金創藥,揉合他自己創研的傷藥“忍春花”,合成了一種治傷神效的藥:“骨肉茶”,不管煎煮內服還是碾碎外敷,都極具療效。
唐小鳥很快便清醒過來。
傷勢也以極快的速度好轉。
醒過來之後的唐小鳥,卻對她面前的人(所有人,除了小骨)都很防範。
她不是屬於這一夥人的。
她天生就不是。
她是殺手。
──殺手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
也活該孤獨的。
──不孤獨的殺手不會是好殺手。
因爲殺人是目的把人推向最孤寂的所在之手段,所以絕對是件孤獨的事,而進行這種事的人也一定是個孤獨的人;不孤獨,只有爲人所殺。
她沒有期待。
沒有寄望。
更沒有理想。
她救小骨,更完全不是爲了真理慈悲正義,她出手救小骨完全只爲了要救小骨。
她不能讓他死。
因爲她喜歡小骨,所以她就留在“大連盟”裡,爲大將軍效力,也好接近小骨:她可不管自己是不是一廂情願,更不會理會小骨是不是也喜歡,甚至也不問小骨是否知道自己的心意。
不需要。
在一貫殺人而不須問情由的女子而言,愛人,乃至救人也不必問原由。
她已是破敗之身。
她不要求別人也愛她。
──別人愛她,她反而苦,她可不想爲什麼人而潔身自好──自律太辛苦。
她只要愛人就好,且不管對方是不是值得她去愛。
她不是背叛大將軍。
因爲沒有什麼人值得她去背叛。
她只是要救小骨。
──所以,清醒後的唐小鳥,像一個正給人繪像懸紅下令追殺的人不小心走入殺手羣中一樣,反應只有:防衛、防範、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