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爸果然現身。
蔡老擇叱道:“放了她!”
載斷笑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張三爸聽四處都有弟子遇伏遭敵的唿哨暗號,向蔡老擇叱道:“叫他們在這兒速聚!”
蔡老擇即刻撮脣發出尖嘯。
他的尖嘯聲不夠響亮。
──人家放兩指在嘴裡就可以發出的尖嘯,他偏偏做不到,就算撮脣吹口哨,他也只像蛇噴氣的死死作聲,怎麼努力也就是辦不到,沒法。
但這已夠了。
他的暗號一發出,樑小悲、陳笑、何大憤全都趕了回來。
“天機”的暗號,畢竟是武林一絕。
陳、何、樑三人都掛了彩。
可是他們的眼光仍充滿了神采。
一種行俠仗義的人才有的風采。
──看樣子,他們雖然中了伏、負了傷,但已剷除了他們所深惡痛絕的奸邪。而且已經救了人。
當他們發現:“小師妹”已受歹人所制,眼裡的光采轉爲驚惶。
張三爸忽沉聲道:“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張一女雖然受制,聞言仍掙扎道:“五路火起,獨夫當關。”
張三爸點頭,負手,看月下自己的影子。
鍾碎不知這對父女在說什麼,有些心虛,便道:“張三爸,要我不殺你的寶貝女兒,快跪下求我!”
張三爸忽然擡頭,目光如電,反問:“我爲什麼要求你?”
鍾碎窒了一窒,訝然道:“你女兒在我手上啊。”
張三爸上前一步,道:“你殺了她吧。”
鍾碎詫然:“什麼?!”
張三爸又徒走前一步:“快殺了她!”
鍾碎反而退了一步:“你瘋了!”
張三爸舉起了右手,四指齊屈,拇指卻在中指與無名指間突出了一截,那是“封神指”訣。
鍾碎看了心中一寒。
載斷連忙上前一步,與張三爸對峙:“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
張三爸沉聲疾道:“你不殺她,我來殺。”
“嗤”地一指,射向張一女。
這剎那間,鍾碎和載斷,可謂驚訝至極。
兩人的反應也不同已極。
載斷只覺心寒,所以疾退了開去,生怕張三爸猝然向自己攻襲。
鍾碎貪花好色,只怕張三爸真不惜殺了女兒,他可沒了玩頭了,所以護在張一女身前,要擋那一指。
可是那一指來得好快,指勁破空而至,鍾碎本想迎抗,但心想:虎毒不傷兒,還是提防張三爸聲東擊西、留意彆着了道兒的好,所以凝勁不發,蓄勢以待。
沒料那一指果真射向張一女。
而且真的射着張一女。
“嗤”的一聲,張一女着指。
指勁射中張一女左肩。
張一女雙臂本已爲鍾碎所制,突然之間,卻氣力陡增,一肘回撞,嘭地撞斷鍾碎左胸兩條肋骨。
張一女趁機掙脫。
蔡老擇、樑小悲已早有準備:適才張三爸跟女兒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便是暗語,其實是說:“我假意舍你,對付的是敵人”,張一女回答說:“五路火起,獨夫當關”,其實說的是“請盡力殺敵,不必理我”,是以張三爸一動手,他們也馬上配合行動。
鍾碎一時大意,爲張一女所傷,負傷而退,大怒欲擊,樑小悲大喝一聲,一個九尺大耙就鋤了下去。
鍾碎吃痛之餘,振起神威,竟以空手執住,往回力扯。
樑小悲怎遂他意,也發力猛扯。
“波”的一聲,鋼耙竟震裂爲三截,一執在鍾碎手中,一留在樑小悲手裡,中間一截,成了受力之處,竟落下二尺來長的一段,鏗然落地。
鍾碎、樑小悲手中那一截耙頭耙尾,竟碎成片。
同一時間,鍾碎大喊一聲,右肋波波二聲,又斷二肋。
原來鍾碎髮力碎耙,但樑小悲本身也素有勇力:“太平門”樑家子弟長於輕功,他卻兼修內力,自有過人之長,鍾碎雖碎了他手上的耙,但吃他內功反侵,他左肋已負傷在先,無法平衡,是以右肋又折二骨。
這下他痛得蹲了下來,臉藍轉白,喘息不已。
載斷乍見張一女掙脫,正要來捉,蔡老擇已至,載斷拔刀砍去,蔡老擇信手間已把刀拆爲七八段,忽然悶哼一聲,血光暴現,蔡老擇雖已截下載斷的攻襲,但已吃了他的一刀。
原來蔡老擇的“小解鬼手”,雖然迅速折解白刃,但載斷的施技,正是刀斷招施,蔡老擇登時掛了彩;不過載斷是斷刀施法,而刀已給蔡老擇在瞬息間拆成碎片,他以碎刀發招,便只能傷人,不能致命了。
這一剎間交手,鍾碎傷,蔡老擇亦傷,但鍾、載二人給截了下來,張一女已逃出虎口。陳笑與何大憤,卻同時截下了圍攏上來的官兵和“暴行族”的弟子。
載斷見失了人質,而鍾碎已傷難動武,心中有點驚怯,當先罵道:“張三爸,你還想拒捕!”
張三爸冷哂道:“你纔是盜賊,憑什麼捕我!”
忽聽一個聲音道:“他不能抓你,我抓你就名正言順了吧?”
張三爸一看,只見一個白衣短髮的頭陀,不徐不疾,飄然而至,此人缺了左耳,只右耳甚長,自眉側上起直及下頦,貌甚瞿然,張三爸長吸了一口氣,道:“單耳神僧?”
單耳白衣人左手託鉢,右手持方便鏟,左右分步,平肩而立,落寞地道:“你要是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的徒弟不殺;他們是否能逃生我不管,我只管抓你。”
張三爸慘笑道:“要換作是你,現在你是降是戰?”
單耳神僧搖搖首:“我不是你,我永遠不是你。每次有人失敗的時候,我都留意他們是怎麼致敗的,我永警惕謹慎地決不步入他們的後塵,我追捕逃犯的時候,一定會先弄清楚,他們本來好好的,怎會變成了犯人?我便引以爲鑑,不重蹈他們的覆轍,所以迄今我仍是捕快,仍然是我在緝捕罪犯。”
張三爸道:“只不過,得勢者永遠說自己是捕,失勢者成了犯,而不分是非黑白,公理情義。”
單耳神僧道:“我卻是講情義的。”
張三爸一哂。
單耳神僧即道:“你不信是不是?我要不念情義,在野屁店時我就可以動手了,那姓鐵的小捕頭爲你們說情,我順手推舟,就給了你三天時間。但三天後你卻仍是落在我手上!我的人情只做到利人不害己爲止,再下去,恐怕就得要連累自己了,這種救火自焚的好人我不當。”
張三爸道:“你本就沒欠我的情,既然這樣,就盡請動手好了。”
單耳神僧卻肅然道:“其實是有的。我有欠你的情。”
張三爸道:“我們今晚纔算通名首會。”
單耳神僧道:“我有一個師弟,叫單眼道人,因暗戀上一位美麗女子,百般不得近身,見她家人迷信,只好詭說符咒驅妖之法,得以接近,並誆騙了她的身子,這事爲大俠韋青青青所知,要殺單眼師弟,是你爲他說情:單眼道人雖德行有虧,但愛那女子之心確鑿無疑,而且得償心願之後,也與那女子雙宿雙棲,並無辜負,你以此力勸韋大俠,我的師弟才保住了性命。這是我欠你的情。”
張三爸道:“我不知道單目道人是你的師弟。”
單耳神僧道:“只怕是你不想提出來居功而已。你不知道單眼道人是我師弟,也總會知道獨臂二孃是荊內吧?”
張三爸只道,“我沒有問過她,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只見過一次面。”
“就那一次見面,她在圓陵給班家高手圍攻,你巧破班家設付機關,救了她。”
張三爸道:“那次班家一名好手:‘十三板斧’班馬因盜御馬‘汗雪’爲你所擒,班家以班定遠等十七人,要報此仇,便伏襲尊夫人,我看不過去,本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犯不着向婦人家動手,便插了手,那也不算什麼。”
單耳神僧哈哈大笑:“那還不算什麼!沒有你,荊內就來不及爲我生兒子了。你還說不知道她是賤內,自打嘴巴。”
張三爸道:“反正我不是爲你做的,做的也不足掛齒。”
單耳神僧道:“所以,按照道理,我是欠了你的情,因此我饒了你三天。再多,那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們只是江湖人,再強也無力可挽天。誰勇得過張飛?誰剛得過關公?誰強可比趙子龍?誰智可比諸葛亮?但時不利兮,勢不至兮,就算當上了軍師將軍,都一樣變不了天,江山照樣時盡勢去喪盡。我們吃的是官面飯,官飯看的是天臉,誰都可以得罪,惟上面賞口飯吃的老爺開罪不得。人家是河水,咱們只是井水,人家怎麼亂怎麼壞怎麼可恨是人家的事,只要他們河水不來犯咱家的井水,咱們已該額手稱慶了,搞對抗?不但吃力不討好,而且只是螳臂擋車,敗了枉累九族,成了也遲早必敗。我不犯這個,竭力執行公務,不問爲什麼,只問什麼可以做,可以做什麼,所以破戒出門,重入江湖以來,吃這公門飯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吃到現在。”
張三爸很有點感嘆:“那也真不好吃,就算能吃得安穩,但也要吃得安心,確很不簡單啊。”
單耳神僧也很感慨:“這飯也確不好吃。”
張三爸道:“像這種飯,我就吃不下了。我到底是個江湖人,只受心中良知所羈,爲朝中得勢者把持任命,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
單耳神僧道:“我都當是國家的事,不問其他。爲國事效命,我輩義不容辭,所以我自得其樂。”
蔡老擇忍不住罵道:“良禽不知擇木而棲,這叫愚忠。”
單耳神僧神容一斂,道:“莽犬不識虎威而攫,這叫愚勇!”
兩人怒目而視,蔡老擇忽覺似被迎面打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