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七年正月十五,成都大雪。
這元宵夜雪,也算人間勝景,此時的成都玉局觀內,黃傑與師尊朱桃椎二人安坐於觀中暖亭,兩位師弟劉夢與尉遲泰,一人研墨,一人弄茗。
只聽朱桃椎飲下一盞煎茶,便也沉聲開口吟道:“拾遺被酒行歌處,野梅官柳西郊路。聞道華陽版籍中,至今尚有城南杜。我欲歸尋萬里橋,水花風葉暮蕭蕭。芋魁徑尺誰能盡,榿木三年已足燒。百歲風狂定何有,羨君今作峨眉叟。縱未家生執戟郎,也應世出埋輪守。莫欺老病未歸身,玉局他年第幾人。會待子猷清興發,還須雪夜去尋君。”
黃傑在玉局觀讀書三年,自然知道這首《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觀將老焉》乃是蘇軾所作,此詩作於元豐八年(1085年),當時蘇軾的好友戴蒙因牽涉元祐黨人一案,被下放到成都玉局觀,任提舉之職。所謂提舉也即是“宮觀使”,這種職務只領俸祿而無實事可做,實際上是優待臣僚的一種方法。
但要知道,戴蒙此人在元豐元年時,曾以尚書都官郎中而知錦州,如今被下放到距離汴京足有三千里之遙的成都玉局觀做提舉,說是遷調,實際與流放並無二至。因此,蘇軾做此長詩送別,其中的悲憤之情力透紙背。
然而,蘇軾這首送老友詩歌做出不久自己也倒黴了,甚至元符二年時,蘇軾也被敕授了成都府玉局觀提舉,他老先生得知這個消息,不怒反喜還專門寫了個謝表(見《蘇軾文集》卷二四〈提舉玉局觀謝表〉),由此蘇軾也就一如在黃州掙下了“東坡居士”的名號那般,又掙了下一個名號,叫做“玉局翁”。
只聽朱桃椎吟完此詩後,卻是笑臉來看黃傑道:“徒兒啊徒兒!當年你要在玉局觀讀書,爲師只到是巧合,如今想來,卻是不巧。你本是黃州人士,卻來成都讀書,細細想來兩地都是當年蘇家大郎被貶黜之地,當年你可是料算得趙官家會許你在玉局觀讀書?”
黃傑聽了,卻是苦笑道:“師尊擡舉,徒兒當時哪有這般本事,果真是誤打誤撞而已!”
朱桃椎搖搖頭,示意劉夢與他續盞,便也道:“誤打誤撞也能成事,便是天數如此了!如今三年之期已至,徒兒可有什麼打算?”
黃傑便也笑笑:“自然是要回黃州應試,想來殿試之前,倒也無憂!”
朱桃椎聞言便也大笑道:“蘇家大郎門生如雲,朝中又有高俅、樑師成二人保你,便是過了殿試也是容易,憂從何來?”
黃傑便也正襟肅色回答道:“主憂在東北,金主阿骨打滅遼之勢已成,每每觀之邸報,所見言稱都是數千金卒大破數萬遼兵,如今更如徒兒在奇夢中所見,我煌煌大宋竟然排使臣去聯金滅遼,相約夾攻遼朝,憂之甚甚!”
朱桃椎便也點頭道:“不錯!當初羅師弟之徒百般計劃都刺他不成,如今不過數年便也成了氣候,雖然早知天數如此,爲師如今看來也是震驚,而天下事態也果然如你當年所言那般流轉,此爲主憂也是應該。”
黃傑便也繼續道:“次憂,卻在京東、東南,若徒兒所見奇夢不差,明後幾年,兩地都將會生民亂。其中以東南最甚,屆時那名喚方臘的義軍頭目或將毀壞江南富庶之地,而爲日後北宋敗亡埋下苦種。只可惜這數年間,徒兒多方託人卻不曾探得方臘蹤跡,因而也更是不安,生怕會有什麼變數。”
朱桃椎伸手捋須,卻道:“既是天數,自非輕易可改,以道而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黃傑便也點頭,繼續道:“所以,這三年來,徒兒除了日夜苦讀,勤練武藝之外,也在思索這天數之事,如今倒也有些心得。”
朱桃椎聽了,便伸手將茶盞中的煎茶飲下,笑道:“哦!說來與爲師聽聽!”
黃傑便也笑道:“天數也分可知與未知,可知之事自然能改,卻是須得找對了方法。一如徒兒家中,原先已是家徒四壁,徒兒便將奇夢中學來的吃食傳授與爹孃,後來爹孃費心經營,如今倒也成就一番家業。因此倒也明白,可知之事,以人力行之,倒也可改。”
朱桃椎自然是知道當初黃傑家中狀況,也是認同這般說法,便問道:“未知之事呢?”
黃傑便也答道:“未知之事,便如那阿骨打、王慶還有宋江、方臘。只是知道有其人,而其他如時間、地點還有具體的人和事都不知曉,便只能算是未知。如那阿骨打,在公孫正師兄遠赴遼東之前,徒兒也就知道一個名字,卻是連他多大年紀,居住在遼東何處,手下有多少兵馬全是未知,還有那宋江、方臘,也是僅僅知道名字而已,因此這般未知之事,還不如不知。”
朱桃椎點了點頭,便問:“未知之事,不如不知,倒也不錯!那麼,接下來又該如何處之?”
黃傑便也笑道:“師尊也是知道,徒兒原先所想,乃是練成一支偏軍,修成一條大路,若真天數難改,待到日後金人攻掠汴梁之時,徒兒便領偏軍前去相救……嘿嘿!如今回頭來看,卻是想差了太多,這北宋敗亡,金人並非主因。這廟堂之上,朽木爲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而江湖之中,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權。因此,叫徒兒如今看來北宋之亡,金人不過佔了十之一二,十之八九卻在王慶、宋江和方臘等人起義作反毀了國祚!”
朱桃椎聽了,卻也撫掌笑道:“廟堂之上,朽木爲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不錯!不錯!春秋不計,戰國無算,先秦至今,何朝不是如此?前朝雖還有個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卻也如曇花一現,便是武周代唐,弄出些氣象,卻也還不是人亡政息。如今大宋積弊以深,並非是你練一支偏軍,修一條大路可救的,只是這大宋的國祚自有氣數,王道更迭還看天機,如何強求?”
黃傑聽了苦笑,點頭道:“師尊教訓得是!所以,徒兒才說之前想差了,後來徒兒在奇夢中所見一論,這才茅塞頓開!”
朱桃椎笑道:“何論?”
黃傑笑道:“有亡國者,有亡天下者,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大丈夫當先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朱桃椎聽了撫掌大笑起來,忙道:“尉遲,速速記下!此論甚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