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快步入內,他好像知道王稟告了一狀,因此小心翼翼道:“九叔。”
“這是本帥的牙帳”徐衛怒道。
徐成心頭一抖,俯首拜道:“宣撫相公。”
“我問你,怎麼回事?你頭一天當兵?”徐衛幾個大步走到侄兒跟前,厲聲問道。
徐成低着頭不說話,也不曉得是自知理虧還是怎地,結果叔父一見,更加震怒,吼道:“啞巴了”
“宣撫相公息怒,當日兩軍交手戰況激烈,王經略心生怯意,但卑職……”徐成企圖解釋自己違節的原因。
徐衛將手一揮:“少跟我扯這沒用的,我問你爲何違節怎麼?作個副帥,翅膀就硬了?還是說涇原是你家的地盤,你把誰都不放在眼裡?”
徐成聞聽此言大驚失色,慌道:“卑職怎敢心存此念?實是,實是……”一直以來,徐衛待這個侄兒甚厚,期望頗高,如此生氣還是頭一遭,徐成哪能不驚?
“徐家是行伍世家,你當知令行禁止且不論誰對誰錯,戰場上,服從長官是第一要務,你怎能擅作主張,置王稟軍令於不顧?臨陣違節,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性質麼?你這經略安撫副使和兵馬副總管還能不能幹”徐衛看來是真怒了。
在堂叔雷霆之怒下,徐成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單膝跪地,請罪道:“卑職知罪,請相公息怒。”
“知罪?一句話就想混過去?告訴你,小子,別看你是我侄兒,這事我饒不了你”徐衛冷聲道。
徐成道:“但憑相公處置,卑職絕無怨言。”
徐衛罵了一陣,稍稍消了點氣,見他還跪着,也不叫他起來,正色道:“徐成,此番西軍主力齊出,是來幹什麼的,你清楚。戰前,本帥三令五申,諸路兵馬務必令行禁止,不得含糊,沒想到,你卻來開個頭。在公,你這是違節抗命,在私,你是拆我的臺,知道嗎”
越聽越驚,本來徐成當初跟王稟爭執以後,沒太當回事。可現在聽叔父一說,方知事情的嚴重性,不由得冷汗淋淋,悔道:“卑職一念之差,乃至於此,實是罪大”
徐衛見他倒不似敷衍,搖搖頭,喚道:“起來吧。”
徐成緩緩起身,仍舊不敢擡頭,只聽叔父道:“你父彌留之際,以家事相托。我雖小你幾歲,到底是你叔父,照顧你們母子責無旁貸。可是我提攜你不算,你自己也要爭氣王稟是涇原帥,你如何敢小覷他?他打仗的時候,你還在吃奶這件事情,制置司會公事公辦。你給我記住,回去以後,必須當着涇原諸將的面,給王稟賠罪”
“是謹遵相公鈞旨。”徐成懇切道。
大戰在即,徐衛也不想多說,揮手道:“去吧,好生用心,將功補過是緊要。”
徐成再三保證,這才拜辭離帳。徐衛在帳中思慮一陣,即命人傳下命令,涇原副帥徐成臨陣違節,觸犯軍法,但念大戰在即,暫處降一官之處分,留軍聽用,以觀後效。
徐成回到涇原軍大營以後,當着大小文武的面,親自向王稟賠罪。王正臣知道,徐成必須在宣撫相公面前被痛責了一番,立馬又被降級,確實是並無絲毫偏袒。他也是個磊落漢子,也就不再耿耿於懷。
這道軍令一下,全軍肅然徐副帥是宣撫相公的侄兒,觸犯軍法也逃不了干係,誰還敢去捋這虎鬚?
八月十七,涇原軍奉命先於諸軍之前發動攻勢,猛撲向金軍紮在南城外的大營。而在此指揮的是誰?原涇原帥司都統制,張俊面對昔日的同袍,張佰英並沒有打算留一手,因爲他沒有任何選擇
而王稟也本着清理涇原門戶之心,號令將士死戰戰事一開打就異常猛烈,涇原步卒蜂擁而上,冒着矢石撞向金軍大陣。
張俊在涇原軍供職多年,他太瞭解涇原軍的打法了。王稟的先鋒部隊一上來,就遭到強弓硬弩的極力壓制,神臂弓、踏張弩、牀子弩、黃樺弓、黑漆弓,幾乎所有遠程利器金軍都用上了。
箭如飛蝗,貫穿了涇原將士的鎧甲,但上到軍官,下到士卒,無人膽怯退縮,踩着同袍的屍首前赴後繼弓弩部隊隨後填上,開始對金軍大陣展開反擊。兩軍一旦短兵相接,徐成親率精銳從側面進攻,就在那府城南郊展開混戰
一時間,金石相交之聲,士卒搏殺吶喊,便是在城裡也清晰可聞延安百姓都繃緊了心絃,暗暗祈禱着官軍戰勝,一舉奪城
十七日晌午之後,兩興安撫司都統制徐洪率本司精兵一萬八千人,向東城發動了進攻。
延安東城外,金軍集結了五萬部隊,這其中除原來的鄜延軍和漢籤軍以外,更有女真本軍近兩萬人要知道,女真人可是號稱“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戰”的,有兩萬女真本軍在,你就千萬別小看對手
徐衛讓堂兄打前站,就是先試探,企圖等待機會,一舉擊潰東城之敵。
而在東城上督戰的韓常看破了徐子昂企圖,便令張深之子張和率鄜延兵和漢籤軍應戰。徐洪雖然是徐紹的兒子,但他自小對詩書典籍沒有興趣,只喜言兵,博覽兵法,精熟戰陣,又有多年的歷練,在短暫的試探性進攻之後,就肯定對手全是二流貨色。他劍走偏鋒,直接命令全軍掩擊
這種打法,把城上的韓常張深都駭了一跳
兩興安撫司的部隊,就是從前徐紹在位時的宣撫司直屬部隊,從陝西各帥司抽調而來,經過王彥、徐勝、徐洪嚴加訓練,戰力強悍,鄜延兵和漢籤軍哪裡抵擋得住?節節後退,連主陣也被衝亂韓常見勢不好,急令女真本軍支援,這才止住頹勢,打退了兩興軍的進攻。
第一天打下來,金軍折損八千多人,傷者極多,西軍損失也不少,陣亡加受傷,也超過六千。
開戰首日就如此慘烈,實在大出韓常意料之外。他整整一天都在城上觀戰,東南兩面時刻注意,他發現西軍作戰十分驍勇,不管是東面還是南面,絕沒有任何一支西軍退卻的,而且對方一直控制着戰局,金軍只是被動接招。
而且他猜測,徐衛的親軍,秦鳳軍肯定還沒有出來。儘管東面西軍的剽悍頗有些虎兒軍的模樣,但他沒有看到鐵甲重步堵牆而進的場面,那可是徐虎兒的拿手好戲。
這不禁讓他膽寒,照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早晚自己會被徐虎兒磨得精光
十七日夜間,韓常在帥府緊急召開軍事會議。除他和張深以外,城外的張俊等主要將領都出席會議。
白天一場惡戰下來,坐在節堂上的將佐們都是沉默不言。西軍的剽悍讓他們心驚膽戰,對方固然有着精良的裝備,但他們都是久經戰陣的老手,知道裝備不代表一切。
高坐於上的韓常感受到了部將們的頹廢,朗聲道:“今日一戰,諸位有何看法?”
張深的兒子張和擡頭道:“虎兒軍果然不名虛傳,頗有戰力。”
“你認爲白天跟你交手的是徐衛的部隊?”韓常問道。
“莫非不是?”張和詫異道。
“哼,虎兒軍在馮店鎮沒動,他在等機會。”韓常笑道。
張俊面無表情,沉聲道:“原想徐大死了,涇原軍易帥,多少會有影響。以今日戰況觀之,涇原軍英勇如昨,王稟確實有些手段。”
韓常素知張俊是西軍宿將,見他也有些暮氣,遂激道:“怎麼?張都統有些頂不住?”
張俊聽到這話,猛然擡頭,負氣道:“經略相公,非是卑職誇口,不論王稟還是徐家小帥,卑職都不懼,涇原軍也休想在我手裡討到便宜”
“好”韓常一擊帥案,大聲讚道。“都統不愧是西軍名將衆將官,你們就少一點張都統這種傲氣西軍又怎樣?不都是一般的娘生爹養?我軍有延安堅城,又有充足物資,更兼兵力雄厚,此役,必讓虎兒再嘗鄜州滋味”
他這一通鼓勵,堂下應者寥寥。沒用,這些都是在沙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又不是新兵蛋子,豈會讓你幾句話就煽動得熱血沸騰?
韓常也不意外,故意笑道:“徐衛扔大兵而來,鋒芒正盛,確實是一個難纏的對手。但以本帥觀之,他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果然,這句話一出口,堂下衆將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來,靜待下文。
“西軍兵出兩路,一路走關中平原,抵同州以後,轉兵北上。一路從慶陽出發,經保安軍入延安。但是,走關中平原這一路,受阻於丹州,徐衛另闢蹊徑而來,必然無法攜帶重型裝備和足夠的物資。所以,在丹州未陷的情況下,他務求速勝。本帥猜測,徐衛的軍糧至多不超過二十日。”韓常的語氣異常肯定。
堂下將佐竊竊私語,這倒是極有可能。徐虎兒突然從東面出來,肯定是七繞八拐,他不可能攜帶太多的物資。而且現在丹州還在我軍控制之中,他無法得到補給。這確實是他的軟肋。
“再說這涇原軍,儘管有保安作前沿基地,但鑑於目前形勢,他們的補給線也只能是從保安出發,沿着洛水到敷政,再走驛道至府城。”
韓常娓娓道來,不急不徐,那堂下諸將聽出些意思。莫非經略相公是想襲擾西軍糧道?
“東面的徐衛士氣正高,且戰力強悍,持續與之正面對決與我不利。從明日起,你們只需堅守營寨,任他來攻,耗上個十幾日,他就會急得上竄下跳。”
張深此時插話道:“丹州兵馬鈐轄孫威是我舊部,素擅防守,他有七千精兵,斷不會使徐九糧道暢通那涇原軍呢?”
韓常不置可否,起身至地圖之前,手指一處道:“諸位留意過這裡麼?”
衆將紛紛看去,只見經略相公指的是延安西南方向的萬安寨。那是昔年爲了防備党項人南下延安所建立的一個軍寨,自從和西夏休兵以後,就失去其作用。因爲這個寨子,並不當要衝,當初只是爲了與府城呼應,所以棄用多年,只有數十名士卒留守。
“萬安寨雖不當要衝,但它有小徑直通洛水北岸,只需一將,引千餘士卒入駐,不間斷地襲擾涇原軍運糧。若西軍來攻,又可憑着軍寨防守。日久,涇原軍必生疲敝”韓常斷然道。
“有此兩條,西軍但有十萬之衆,又能如何?”
堂上一時活泛起來,本來信心不足的將佐們聽了韓經略之言,都覺霍然開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世上再精銳的軍隊,也要吃飯,一旦補給不暢,徐虎兒除了退兵,還有第二條路可走麼?
當下,衆將紛紛稱讚韓常良策,陰霾大有一掃而空的架勢。但張俊卻不敢過於樂觀,或者是出於他特殊的身份,因此對這場仗格外在意。正當衆人歡歡喜喜,鬥志恢復之際,他出來潑了一盆冷水。
“經略相公,這襲擾糧道,堅守消耗固然可行。但丹州地小城薄,如今又被西軍隔斷,無法得到補給,它淪陷是早晚的事。”
張俊這話,可絲毫沒給張深留情面。因爲方纔他才誇口,說他的部將孫威斷不會使徐九糧道暢通。張深聞言,盯了張俊一眼,冷哼一聲。
“一旦丹州失陷,徐衛的糧道就暢通無止,補給源源不斷輸入延安。到時,他是活水,我軍可就成了死水”
張俊這擔心不是杞人憂天,延安現在被圍,不可能再得到補給,只能依靠城中屯積的物資坐吃山空。八九萬人馬,耗費甚巨,僵持下去,只會對我不利
韓常投之以讚許的目光,若論西軍這些降將,數張俊有些手段見識,反正比張深來得強。當下讚道:“佰英所言不無道理,但這需要一個過程本帥已經數次上奏朝廷,請發援兵。眼下,河中府只過來兩萬步騎,必然還有後續,陝西之重,朝廷不會坐視,這一點,諸位大可放心。只要我們堅持一段時間,等援兵一入關中,就是徐衛敗落之時”
話音未落,一將入得節堂:“報東城外西軍摸營焚小寨兩座,殺我數百兵,目下已退”
孃的徐虎兒盡搞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脫不了他鄉間潑皮的習氣讓你狂吧,有你哭的時候
當下安排妥當,次日各軍照令施行。涇原軍天亮不久,再次發動進攻,張俊引軍拒敵,廝殺不休。東城,徐洪也如昨日一般,不過徐衛卻增他五千兵,並配給三百具奔雷箭。哪知金軍拒不出戰,只守着營壘。
赤髯虎是個行家,見金軍反常,勒令部隊撤回,迅速把這個情況報告給紫金虎。
馮店鎮,自從秦鳳軍和兩興軍把大營紮在此處之後,鎮中百姓的生活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因爲軍中明令,官兵都不入鎮,便是有事進去,也嚴禁進入民宅。馮店鎮就在延安附近,西軍百姓怎會沒有見過?但紀律如此嚴明的西軍,卻還是頭一遭碰到。
有那進鎮公幹的軍漢,百姓看他勞苦,端碗茶水相敬,人家也不接。若是採買貨物,分文不會短少。遇到婦人,至多也就是看上幾眼,絕不敢出言調戲。自大軍到此,鎮中沒少一隻雞,沒丟一條狗,這可就讓百姓刮目相看,交口稱讚。
大營帥帳中,徐衛正和將佐幕僚們研究金軍出現的新情況。按說,纔打一仗,而且金軍也並沒有敗陣,應該不會是畏縮了,但爲什麼堅守不出?
“宣撫相公,怕是韓常料定我軍糧少,想耗空我們。”徐洪神色冷峻,沉聲說道。
徐衛估計也是這樣,遂點了點頭。沒仗打正憋氣的張憲此時質疑道:“韓常怎麼想的?我軍雖然糧少,可涇原軍不缺,隨時可以支應我們,能讓他耗空?”
徐衛緩緩搖了搖頭:“他能想到耗我們,當然也會對付涇原軍。傳我命令,讓王稟徐成當心自己的糧道。”
韓常雖數敗於西軍之手,但這一點還是證明了他金營名將的分量,他在揚長避短,打我要害啊。
“相公,軍中還有二十日口糧,縱使得不到補給,也暫時無虞。卑職的意思,既然他想讓金軍憑藉營壘拖延,我軍不能給他這機會。可盡起主力往攻,拔了他的營寨”吳玠建議道。
徐衛默不作聲,吳玠的意見是對的。我軍初來,士氣正旺,當趁此機會,把延安城外的敵軍統統清除,或者趕進城裡。否則,等到士氣下降,軍中疲敝之時,又得攤上攻城,那就不好玩了。延安城池廣大堅固,絕對是一塊硬骨頭。
只是,始終覺得心裡還有點懸,底氣不那麼十足……
“報熙河帥司使者到,求見宣撫相公”帳外一聲喝,帳內將帥們齊齊側目徐衛更是眉目一展姚平仲的使者到了,他會給我帶來什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