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六的意見終究沒有被兩位上司採納,因爲這事任誰看起來也太扯了。僅僅因爲杭州城裡發生了兇案,官府封閉城‘門’緝兇,而讓內‘侍’進不去,就判斷說城裡出了變故,這怎麼可能說得通?
徐良要把事情捅到皇帝跟前去,朱勝非和趙鼎都不同意,天子這幾日本來就悲痛,法事的繁文縟節又讓他疲倦不堪,這時候着實不應該去驚擾聖駕。反過來,這兩個前輩還開導徐六,說事情不會是你想的那樣,洗洗睡吧。
徐六上了樓,可怎麼睡得着?雖然經過朱勝非和趙頓一頓打擊勸導,他自己都有些動搖了,但從方方面面分析,事情確有發生的可能!如果今晚不採取任何行動,等到明天,官家和我等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看看窗外,仍舊一片漆黑,也估不準時間。徐良每過一陣,心中焦憂便增加一分。他雖是分管軍務的副相,但沒有皇帝的授意,宰執的允許,他連一個兵也調不了。哪怕距離此處三十多裡外的仁和縣,就駐紮着一支兩浙宣撫司的部隊。
在房中躁動不安地來回走動,徐良猜測着萬一真發生變故,將會有什麼後果。太上皇一旦復辟,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官家一定被廢。我們這些宰執大臣,可能都在清洗之列,必然遠竄窮鄉僻壤!更可怕的是,太上皇若復位,鐵定要全面更改路線,摒充父親在世時的各種政策,對金講和,甚至於,老九在西北的努力,都會付諸流水!
於公於‘私’,這都將是一場災難!而他現在能作的,就是坐視這場災難的發生!他在焦慮中等到了天明,收整衣冠之後,出了別院,匆匆往皇帝住處而去。可能時間還是太早,連‘侍’奉皇帝的內‘侍’都還沒有起來。
徐良等在院外,祈禱着時間過得快一些。但轉念,又希望過得慢一點,因爲時間越往後,葛嶺的危險就越大。正當他心急如焚地原地轉動時,一個聲音傳來:“徐參政?”
徐六擡頭望去,只見一名年少的內‘侍’執着掃把,看起來是準備打掃庭院。看到他,徐六大步進去,問道:“官家起來了麼?”
“這,小人如何知道?”內‘侍’一怔。
“那沈押班呢?”徐六又問。
“這,也不知道。”內‘侍’回答說。
“那你不會去看看?”徐六有些惱火。見他這副模樣,內‘侍’慌了,扔了把握就往院裡跑。不一陣,領着一人出來,徐六定睛一看,暗呼一聲“無上太乙天尊”,來的正是沈擇。
“徐參政,這麼早,可是有急事?”沈擇一邊出來,一邊問道。
徐六迎上前兩步,一把就將他拉到旁邊,沈擇詫異莫名:“這……”
“沈押班,我必須馬上見官家。”徐六鄭重地說道。
沈擇面‘露’難‘色’:“這不好辦,官家這兩日悲勞,眼下還沒有起來,怎能去打擾?”
“你聽我說……”徐六話說到這裡,沒有接下去。
沈擇還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等候下文,見他不說話了,問道:“說什麼?”
徐六之所以頓住,是因爲這件事情跟宰相討論可以沒有任何顧慮,一旦捅到天子跟前,萬一沒這事,倒不說要擔什麼責任,但總歸不好。思之再三,他還是開口道:“我懷疑黃參政主動要求留守城中,恐怕另有原因。昨天夜間,我與兩位相公商議,派了一個內‘侍’回城查看……”
沈擇眉頭一皺:“我怎麼不知道?”
“當時也不好驚動你。”徐六心知官家寵信宦官,而面前這個又是官家面前最吃得開的。
沈擇淡淡笑笑,也沒說什麼。
“可當內‘侍’叫‘門’時,城上守卒卻說城裡發生了兇案,正全城緝捕,不能開城。天下有這麼巧合的事麼?”徐六小聲道。
沈擇聽罷,疑‘惑’道:“那徐參政的意思是,城中有什麼變故?”
“當然!要不然我豈能……”徐六一攤手。
“你現在急着見官家,就是爲此事?”沈擇看着他。
徐六點頭,哪知,沈擇一笑:“徐參政多慮了,官家出城不過兩日,能有什麼事情?”
“不管它有沒有事,你只須替我通報一聲就成,餘下的事,我自有分寸!”徐六急了。
沈擇不爲所動,一拱手道:“此事恕難從命,參政還是多等一陣,官家早起後,我再替你通傳吧。”語畢,竟轉身就走。
徐六在後面連呼幾聲,對方只“恩恩啊啊”,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卻說這沈擇離開之後,進了院子,到皇帝所住房前等候。不一陣,天子醒來,他即入內‘侍’奉洗漱。趙諶一邊擦臉,一邊問道:“方纔聽得有人喚你,好似徐卿的腔調?”
沈擇沒想到皇帝聽到了,遂如實道:“確實是徐參政。”
“他有事?”趙諶又問。
沈擇一時遲疑,他跟黃潛善‘私’下里有來往,黃潛善知道皇帝信任宦官,所以入朝之後,極力巴結沈擇。現在徐良直指黃潛善有異心,他本想替黃遮掩。但轉念一想,倘若真是如此,豈不妨了官家?
再說,這事也遮掩不過去,稍後,徐參政自會求見官家。想到這裡,沈擇答道:“徐參政說是有急事。”
趙諶一聽,便道:“待梳洗完畢,你便召他進來。”
沈擇應下,便替皇帝梳髮。這洗臉、漱口、梳髮、更衣,一切忙完,沈擇便出去宣了徐良進來。施罷禮後,趙諶問道:“徐卿,你有何事如此着急?”
徐良也不廢話,便將事情合盤托出。趙諶聽得將信將疑,黃潛善是受朱勝非舉薦回來的,入中書以後,一直勤勤懇懇,行事謹慎,不至於吧?不過,內‘侍’因爲兇案而進不得城,這確實巧合得讓人生疑。
趙諶思之再三,倒也沒有同意徐良所請調兵,卻派沈擇親自出馬,再往城中查探。皇帝也不大相信就這麼短短兩天時間,行朝裡還能變了天不成?徐六見他如此態度,也不便說什麼,只盼着沈擇趕緊把消息帶回來。最好,是自己多想了。
估計是爲了安撫徐良的情緒,或者認爲這個副相確實很忠義,趙諶命徐六跟自己一起用早飯。這抱朴廬裡,也沒甚好東西,都是些清粥小菜,沒半點葷腥。徐六心在不焉,趙諶卻好似並不介意。
“徐卿,如何不吃?你且寬心,沈擇稍後自有迴應。”趙諶笑道。
徐良應了一聲,喝了口粥,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猛然回頭,不過是送麪點的內‘侍’而已。趙諶見他有些草木皆兵,心知沈擇不回來,他絕計不肯安心的,遂也不勸了,只顧自己吃。用了早飯,還要法事呢。
飯吃一半,聽到樓梯處“咚咚”直響,顯然是有人奮力在朝上奔跑。徐良放下筷子,轉過頭去等候。趙諶看了他一眼,搖頭笑了笑,繼續吃。
一個身影搶進屋來,不是沈擇是誰?只見他臉‘色’煞白,神情驚恐,進來之後,立在‘門’口不知所措,眼神渙散,漫無目的地到處打量。
趙諶將碗筷一放,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沈擇使勁吞了口唾沫,‘胸’膛起伏不定,顯然被驚嚇住了。片刻之後,他行了一禮,喘息道:“小奴奉詔回城,行至西湖畔,望見大股官兵往葛嶺而來!”
徐良如遭雷擊,腦袋裡嗡地一聲,一片空白!而趙諶則是霍然彈起,又重重跌下!面‘色’死灰!徐良緩過勁來,起身厲聲道:“官家!事態危急!此必‘亂’臣逆賊舉兵犯駕!”
趙諶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盤碗盞顫抖不已,切齒道:“膽大妄爲!這是謀逆!”
“官家!現在沒空理會這些!”徐良疾聲道。
趙諶擡起頭來,目光落在他臉上,眼中的憤怒漸漸消逝,代之以不安。立即問道:“依卿之見,該當如何?”
“首先!決不能讓‘亂’賊上得葛嶺!護從官家來此的有五百兵士。讓他們立刻封鎖道路!”徐良不愧是出身在行伍世家,又在前沿歷練過,此時雖慌不‘亂’。
趙諶使勁點頭:“準!就‘交’由徐卿去辦!”話剛出口,又道“不成不成!沈擇去便是!這都是禁中的內衛,他熟悉!朕還要與徐卿商議應對!”
沈擇還呆立在旁邊,徐良見狀喝道:“你沒聽見官家詔命麼?”
沈擇身體一顫,這纔回過神來,掉頭就跑!他剛走,徐良就道:“陛下,當務之急,是必須把消息傳出去!否則,一旦被圍在山上,萬事皆休!”
趙諶連聲道:“好好好,速召衆卿來商議!”
徐良嘴‘脣’一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抽’身而出,派人先通知了兩位宰相,接着又去叫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籤書樞密院,以及那些個學士們。衆臣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正是早飯時間,天子緊急召見,卻是爲何?
十數名重臣雲集在趙諶住處的院中,‘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最後都跑去問朱勝非和趙鼎兩位宰相。這兩個也還‘門’g在鼓裡,猜測着,是不是徐六把事情捅到官家跟前,所以我等才被召來?
徐參政憂慮過頭了,不過就是碰巧城中發生兇案,禁止出入而已,何必如此?
“徐參政來了!”有人叫了一聲。
朱勝非和趙鼎尋聲望去,只見徐良從外頭跑步入內,兩人堵上前去,趙鼎搶先問道:“徐參政,到底怎麼回事?”
徐良痛苦地閉上眼睛,朱趙一見,心頭格登一聲,莫非……
正當此時,二樓的欄杆處,出現趙諶的身影。這位大宋天子面無表情,雙手緊緊抓住欄杆,目視着院下諸臣。
嘈雜聲立止,大臣們正‘玉’施禮,只聽官家道:“衆卿,有一支兵馬,正往葛嶺而來。”他說得並不大聲,聲音甚至有些顫抖。
衆臣莫名其妙,什麼意思?兵馬往葛嶺來?但朱勝非和趙鼎一顆心,猛然落了“下去!他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短暫的驚恐之後,懊悔隨之而來!昨天晚上,徐參政就已經察覺到了危險和異常,可自己怎麼就不信?
徐六見皇帝失措,也無法顧及許多,轉過身,對一衆同僚道:“有權調動軍隊的人都在此地!諸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麼!”
此話一出,不啻晴天霹靂!明白過來的大臣們炸開了鍋!謀逆!這是有人要謀逆!是誰!是誰這麼大膽!擅自調動軍隊,是想對天子不利麼!
趙鼎反應也快,大吼道:“封山!封山!”
“已經派沈擇去了!現在,我們必須拿出對策來!‘亂’軍隨時可能攻上來!”徐良沉聲道。
這句話更讓在場的大臣們驚駭不已!攻上來?難道他們還想殺人不成?他們,到底是誰?
朱勝非已經嚇得面如土‘色’,舉止失常,趙鼎身爲次相,舉臂高呼道:“諸位靜一靜!徐參政,你把事情簡明扼要地跟諸位說說!”
徐良深吸一口氣,儘量使自己平靜一些。而後,迎着衆臣的目光,將如何懷疑黃潛善有鬼,昨晚又是如何與兩位宰相商量,以及派內‘侍’進城不得等等,簡要地說了一遍。
剛說完,指責聲大作!大臣們紛紛怪兩位宰相,既然昨天晚上就發現了異常,怎麼不採取措施?徐六厲聲喝止道:“諸位,現在不是指責之時!想辦法!想辦法!想辦法!”
他的狂怒,震住了現場的大臣們,趙鼎定住心神,焦急道:“徐參政,昨晚你說調兵,現在恐怕來不及了吧?”
“此刻,‘亂’軍恐怕已經在山下了!他們既是有備而來,必然圍山!”徐良咬牙道。
這句話一出,現場一片死靜!完了!禍事臨頭了!不是,到底是誰謀逆啊?黃潛善麼?他憑什麼?
“那就趁他們沒圍山,趕緊派人下山去!把消息傳出去!調兵!勤王!”趙鼎疾聲道。
這句話提醒了衆人,大臣們紛紛贊同!都一個勁地說着,快派人!快派人!正吵鬧時,一名內‘侍’連滾帶爬闖進院子,大聲道:“官兵已到山下!”
吵鬧聲嘎然而止,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絕望的神情!完了,‘亂’軍已到山下,想派人出去也不成了!
朱勝非這會兒才緩過來,只見這位老臣拼命喘息幾口,結結巴巴道:“官家,老臣,老臣去跟他們理論!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老臣不信……”
徐良不客氣地打斷他:“朱相!”
朱勝非一怔,木然地盯着對方。
“能文爭,他們就不需要派兵來!”徐良一句話,直接把朱勝非驚到張口無語。
樓上的趙諶此時拼命地搖着欄杆,咬牙切齒道:“你們吵有甚用!對策!朕要對策!”
“官家!‘亂’軍已至山下,道路想必已經封鎖。可擇矯健勇武之士,尋他處下山,傳遞消息!調兵勤王!”趙鼎洪聲道。衆臣又是一片附和,好好好,快派人!快派人!
趙諶此時,顯然極爲信任徐六,問道:“徐卿,你意如何?”
“官家,派人傳遞消息出去,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徐六道,但話鋒一轉“可是!尋常人去不得!必須是朝中重臣!否則,如何取信將帥!又從哪裡調兵!”
趙諶幾乎絕望!重臣?重臣就這十幾個!有哪一個像是矯健勇武之士麼?全都是一幫老太爺!似朱勝非這種,莫說另尋他處,就是讓他走正道,他也得有人攙扶!
徐六深吸一口氣,腳往後一挪,跪拜下去,雙手伏在地上,以頭磕地。皇帝和大臣們見狀,都不明所以。只聽他道:“陛下,若信任微臣,臣願脫身去搬兵!”
趙諶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撞撞跌跌地從樓下跑下來,一把攙起徐良道:“愛卿是朕肱骨之臣!不信你信誰?只是……你如何下得山?”
徐良正‘色’道:“臣自有辦法!”
趙誠抓着他的手,緊緊地盯着他,好一陣後,下定決心道:“愛卿隨朕來!”語罷,執着他手往樓上而去。
一衆大臣就這麼目送着,徐參政?他也不是矯健勇武之士吧?哎,這廝會不會是一見情形不對,他要反水啊!
趙鼎略一思索,撩起衣襬,也蹭蹭往樓上竄。朱勝非已經完全失了神,還在同僚的提醒下,才慌忙追上去。
趙諶將徐良帶進屋子,東張西望,口中唸唸有詞,卻是在找紙筆。趙鼎隨後追進來,見狀建議道:“官家!本爲道君作法事,並不曾帶得印璽,便是官家手詔,又如何證明?”
趙諶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不錯,印璽都沒有一方,如何叫人相信這是朕的手詔?又如何調得動兵馬?所幸,這個皇帝還沒有被嚇傻,他突出驚人之舉!將身上的孝服一股腦扒了,‘露’出裡頭淺黃‘色’的單衣來。這種顏‘色’,民間禁穿,是皇家專用。
趙諶七手八腳解了腰帶,將那件黃袍脫下,身上只剩下褻衣,只是這種緊要關頭,誰還能顧得了體面?只見他將黃袍鋪在桌上,趙鼎已經取來了筆墨,皇帝執筆在手,沾足了墨汗,突然問道:“調哪處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