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風華,暖風醉人的時候,梧桐公社的聽雪院中,朱喚兒披着李鳳梧送給自己的狐毛大氅,看着院子裡鬼鬼祟祟跑進來的李鉅鹿,冷聲問道:“小官人呢?”
李鉅鹿打了個哆嗦,急中生智,“小官人喝醉了,留宿在史府。”
朱喚兒冷哼一聲,跺跺腳,男人在一起果然沒有好事,好傢伙,你還學會夜不歸宿了……看我回建康不向淺墨妹子告狀去!
那個史彌大也不是好貨色,總是帶着紈絝四處遊玩,都快春闈了一點也不擔心,你倆再這麼浪蕩下去,春闈還想不想中進士了?
朱喚兒心裡的小人兒恨得牙癢癢的……夜不歸宿的傢伙,我會讓你好看的。
蓬的一聲!
夜半時分,分外寂靜,李鉅鹿被朱喚兒關門聲嚇了一跳,頓時爲小官人擔心起來,看來喚兒姑娘是生氣了啊,明日可得告訴小官人,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李鉅鹿忽然覺得有點愧疚……自己這樣做好像有點對不起淺墨妹子啊。
同一片明月的建康,在上元燈會的繁華喧囂過後,萬籟寂靜,明月映照天地間,疏影婆娑,有人醉生夢死,也有人夙夜不眠。
李府燈火輝煌,三夫人張約素即將臨盆,東院裡奴僕往來,張約素的房間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哎喲……疼死我了……李老三你這個殺千刀的……疼死我了……我不要給你生了……哎喲……哎喲……殺千刀的李老三……”
張約素痛苦萬分的時候,還有好幾個產婆的聲音,“夫人,用力!用力!”
大娘葉繪,二孃周月娥在房門淡定的坐着,愜意的喝着熱茶,彷彿根本沒聽到房間裡妹妹的痛苦聲,葉繪還很有笑意的道:“也好教妹妹知曉我當年的痛苦。”
周月娥抿嘴笑看院子急的來回走動的官人,聞言回道:“姐姐當年可輕鬆多了,我記得沒錯的話,貌似上了個茅廁,回來就有反應,在牀上沒半個時辰,大郎就落地了罷。”
葉繪笑了笑,“還是很疼的。”
周月娥抿嘴樂不可支,“如此倒是妹妹慶幸了。”
葉繪啐道:“烏鴉嘴,你還得努力啊。”
周月娥眸子裡的憂傷一閃而逝,不甚在意的道:“不去強求了。”近些日子,妹妹張約素有身孕,姐姐葉繪總是將官人趕到自己房間裡來,也曾努力過,可是肚子就是沒變化,周月娥已經死心了。
好在官人和姐妹都很好,大郎也不是白眼狼,就算自己這輩子都沒生,老了也不會淒涼。
李老三來回走了好幾遍,一會衝到門口一會又衝回院子裡,不停的搓着手,此刻擔心的問道:“會不會難產?”
葉繪淡定的看了他一眼,“產婆說胎位正着呢,擔心作甚。”
果不其然,片刻後產婆的聲音在張約素痛呼聲中格外清晰,“夫人,用力啊,已經可以看見頭了,千萬要堅持,用力,用力!”
李老三和兩位娘子聞言一振,要生出來了!
李老三對來回的丫鬟吼道:“手腳麻利點,快快快,將溫水端進去!”
李伯老神在在的伺候在院子一旁。
老眼笑得只剩下一條縫。
李家終於要添丁了,想必臨安的小官人知曉了,會很高興罷。
和東院的熱鬧截然相反,西院裡,滿院清光清冷,幾株桂花樹下,伊人白衣厚衾,黯然的坐在石桌旁,以手支肘,擡頭望明月,對影成三人。
原本並不瘦甚至小有豐腴的耶律彌勒,此刻已是瘦骨嶙峋,絕美的五官面容憔悴沒有絲毫神采,因爲削瘦,在月光映照下白得沒有絲毫人色。
裸露在外的鎖骨,凹陷出巨大的坑。
耶律彌勒耳邊聽到從東院傳來的隱約痛哭聲,腦海裡迴響起母親的容顏。
那一年自己七歲,母親因姐姐搶了自己的新衣服,毫不客氣的給了姐姐一頓竹筍炒肉,那一年自己十三歲,哈密都盧欲要強迫自己偷歡,母親毫不猶豫的提着菜刀衝進來,那一年自己十五歲,海陵王召自己進宮,母親用全部家財尋得一替身……
之後兩母女相依爲命,在開封隱姓埋名過着貧寒日子,母親從沒埋怨過哪怕一句,只說我家小女命苦,一定會有一個大好郎君來呵護一生。
海陵王死後,完顏雍登基,燕京皇宮裡的替身自縊,母親毫不猶豫的將僅有的家財給自己,讓自己離開大金來大宋投奔義弟辛幼安,而她自己……
耶律彌勒淚滿眶,母親,是我的任性害了您。
如果當年,我沒有少女的那種願得有情郎不願入深宮的天真,又何至於有今天。
如今鳳梧對我極好,可你我已天人兩隔。
望着明月,耶律彌勒淚如雨下。
您在那邊可好……您可曾還在偷偷看着我。
女兒已得有情郎,可您卻不曾享受到女兒的半點幸福,母親……我的一生,都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乖乖的進宮,不願您受此磨難。
耶律彌勒起身,甩袖起舞,母親,女兒霓裳舞,已入郎君心,今夜再舞,願得母親語……可是,可是您都看不見了呢……
淚一直流。
桂影婆娑下,白衣女子翩翩舞,美輪美奐不似人間,卻是人間。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耶律彌勒淚水無聲,臉上掛着無悲無喜的笑意,白衣飄舞間,悲傷滿地流淌,削瘦也曼妙的身影卻倏然一頓,倒地無聲。
春意峭寒。
也不知過了多久,西院一間廂房,近些日子負責照料耶律彌勒起居的丫鬟起夜,從茅廁回來時看見院子裡昏倒在地的耶律彌勒,驚聲尖叫……
東院裡,隨着張約素最後一聲慘絕人寰的痛苦聲,一聲響脆的嬰兒啼哭驟然打破夜幕,旋即滿院人鬆了口氣,片刻後一位產婆跑了出來,“恭喜大官人喜得千金!”
李老三咧嘴笑了,“女兒好女兒好!”
就怕不是女兒。
葉繪也鬆了口氣,旋即起身,“咱們進去瞧瞧約素妹子。”
沐浴在月光下的李府東西院,一喜一悲,依然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