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曠野(5)

“每個帳篷什麼?”郝老刀等的就是李旭這句話,故意拉長了聲音逗他。

想了半天,李旭沒想出一個合適詞彙,改口道:“難道每個人都有份兒麼?”

“你以爲強盜分贓啊,見者有份!”郝老刀大笑,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霫部風俗,十三歲以上,沒有丈夫的女子在晚上可以自己選一個男子帳篷往裡鑽。這是長生天給賜予她們的權力,即便是族長、長老也不能干涉。嘿嘿,今天有些人想得美,估計要空歡喜一晚上呢!”

“傷風敗俗!”徐大眼板着臉罵了一句。他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女子行爲要檢點,莊重。即便長大成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做主。甭說主動鑽男人的帳篷,即便是主動與男子說話,都是大逆不道的作爲。雖然他也知道,大富大貴之家裡邊行的是另一套,與書上說得完全不同。但那都是背地裡的行爲,誰也不敢公然把這些“齷齪勾當”宣之與口。

“這是人家的風俗,怎麼叫傷風敗俗呢?”郝老刀成心與徐大眼擡槓。

饒是徐大眼縱使口齒伶俐,也登時被他問得說不出半句話。胡人自古與漢人風俗迥異,這是胡人的地盤,的確不該以自己一個漢人的觀點來指摘別人的行爲。

“那,那今晚過後呢?”李旭心裡倒沒徐大眼那麼多原則,想了一會兒,期期奈奈的問。方纔他之所以落荒而逃,一半是因爲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另一半原因卻是,他不知道萬一有人把持不住,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今晚之後,太陽依舊從東邊出來!”郝老刀的回答如江湖騙子說卦,充滿了玄機。

“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李旭繼續追問。男人女人住在一起會生小孩,這是他關於男女之事惟一能確定的答案。

“養大唄。部落裡會慶賀又增添了人口。如果孩子的父親有良心,往來之間給孩子留些財貨,女人們會非常高興。如果孩子的父親沒良心,就此消失不見,她們也不糾纏你!”郝老刀的眼神漸漸深邃,幽然道:“如果你肯留下,女人會更高興。這裡一年只有五個月綠色,冰天雪地的,沒男人的日子可不容易!”

沒有父親的孩子!李旭心中涌起幾分同情。在鄉間,任何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往往都是流氓和無賴頑童們欺凌的對象。但是,來往的商販們有幾個會留下?有幾個能指望有良心?他們每個人在中原都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今夜風流,對他們而言僅僅是緩解旅途勞累的一種方式而已。

“這是沒辦法的事!”九叔抓起皮袋子,灌了口酸馬**,嘆息着解釋道。

不小心,有幾滴酒落入了炭盆,跳了跳,冒出一股淡淡的煙霧。徐徐地飄在空中,讓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朦朦朧朧的,非常不真實。

“是啊,沒辦法!”郝老刀用吃飯家伙挑了挑木炭,盯着那幽藍的火焰說道:“部落上每逢荒年,戰火不斷。爲了一塊好草場,一條無定河(季節河),不知多少男人要死於非命。沒有了男人,女人怎麼生娃?還不就靠着過往的幾個行人,才能給部落留個種!”

李旭楞住了,他萬萬沒想到九叔口中的不得已居然是這麼殘酷的現實。而坐在他對面的徐大眼,則收起了全身不屑,代之的,是滿臉的尊敬。

不得已,只是爲了部落的延續。這,就是那看似荒誕、矇昧的行爲背後的全部答案。弱小的霫族能在這冰天雪地中綿延到現在,憑藉的就是這種與生俱來的頑強。

李旭突然明白了,爲什麼在陽光下霫人的歌聲聽起來是那樣的歡快。

“九叔!”沉默了一會兒,李旭低聲叫道。

“說!”孫九撥弄着炭火,有一句沒一句的答應。剛纔的話題過於沉重,害得每個人心裡都沉甸甸的。霫族的女人爲了部落生存,不惜付出一切作爲代價。而中原的男人們爲了家族延續,同樣是步履艱辛。漠北草原有暴風雪、,戰亂、仇殺。中原的村莊上頭則壓着皇帝、貪官、惡吏。陽光下,每一個生物的成長都要歷盡風霜。可每一個生物,每一個家,依然會頑強的生存下去。

“我,我打算在,在這個部落待上段時間,不,不跟着商隊南返了!”李旭橫下一條心,決定向孫九說明真相。這個決定做得過於艱難,以至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結巴。

“想留在這裡當女婿麼?哈!不錯的主意。聽人說部落裡王銅匠就是個中原人,十幾年前娶了媳婦,一直在呆到了現在!”郝老刀笑着打趣。部落裡王銅匠的故事是他下午在酒桌上聽部族長老說的。對於此人在刀柄上打花紋的手藝,霫人們非常佩服。

李旭搖搖頭,沒理睬郝老刀的嘲笑。略微提高了些聲音,向孫九坦白道:“我爹,我爹他,他讓我替他出塞,是爲了逃兵役。據衙門裡的趙二哥說,明年皇上要親征高麗,邊塞諸郡適齡男子無論出身,都得應召入伍!”

“這事兒,你爹早就跟我說起過。唉,其實官府不會那麼不講理。你是家中獨子,使上幾個錢兒,未必非得應徵!”孫九從火光中擡起頭,低聲說道。“也好,你留在這,就當咱們在部落裡有了個地商。大夥一時賣不乾淨的貨物,也有人幫着寄放!”

孫九歷盡滄桑的老臉,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的紅光,看上去非常慈祥。這讓李旭心裡感到很溫暖,說話的節奏也更流暢了些。“我,我本來應該早點兒跟您說,只是,只是?上人多嘴雜。大夥本來就不喜歡我…….”

“他們欺負你,是因爲你看起來容易欺負!”孫九突然打斷了李旭的話,看了看少年有些委屈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吧,你留下。大眼肯定也不會跟着我們南返。你們二人在這裡彼此也有個照應。其實,老張、老杜他們沒你想得那麼壞,日子過得苦了,自然把錢財看得重!”

“嗯!”李旭輕輕點頭。他不能完全認同孫九的看法,但老人一番好心,亦犯不到出言頂撞。

“你留在霫部,不妨找銅匠學他的手藝。反正他不會回中原,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郝老刀突然插了一句。常在刀尖上打滾的他看問題比大夥都樂觀,聽說李旭要留下,立刻替對方想起謀生之道來。

“多留心些,霫人也有霫人的學問,學到手裡總不吃虧!”孫九笑着叮囑。與李旭交往時間不長,但老人卻真心地把眼前的少年當成了自己的晚輩。分別在即,人生的經驗難免想一股腦地灌輸給他。“藝多不壓身,你不比大眼,他含着金勺子出生,天生要做大事。你呢,上輩子沒人家積的福多,這輩子就努力些,終究會謀個好出息…”

“嗯!”李旭連連點頭,老人的模樣像極了自己的舅舅。同樣被艱難的生活染白了鬢角,同樣在人前人後把腰板挺得筆直。自己這輩子富貴也罷,貧賤也罷,至少要做一個九叔這樣的人,堂堂正正,磊落堅強。

“你家的貨,我幫你捎回去。這次如果賺得多,等明年雪化後,大夥肯定還會再來!”孫九看着對自己依依不捨的少年,再一次叮囑,“如果徵兵令是謠傳,你就早些回中原去。這裡的氈包再暖,畢竟不是咱自己的家!”

家,李旭的目光一下子炙烈起來。火光中,那個農家小院,一下子很遠,一下子又被拉得很近……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從東南方的雲層後透出,李旭就躡手躡腳溜回了自己的帳篷。聽了九叔和郝老刀的介紹,他心中對霫族的風俗再無輕慢之心。卻突然開始擔心那個藍眸少女萬一醒來後發現自己溜走,會不會非常生氣。如果那樣就有些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他平生第一次見到,能在一起聊聊天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

氈帳裡已經沒有了少女的蹤影,霫人借給的大花絨毯被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枕頭邊上。火盆裡的炭也早已冷去,淡淡白色灰燼被突然從門口吹進來的寒風捲起,輕輕地飄蕩在陽光中。如霧,如煙。

昨夜的一切彷彿都沒發生過,李旭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後除了清晨的陽光,所有的事情了無痕跡。

也許那就是一個夢!李旭暈暈乎乎地想。接連兩天,他都沒有再看到少女的身影。在徐大眼的建議下,商販們主動湊了一份貨樣,贈給部落首領蘇啜西爾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而蘇啜族的首領和長老們則回贈給了商隊價值更高的禮物。在等待臨近幾個部落趕來前的三天內,爲了顯示處事公道,蘇啜部沒有率先與商販們交易。賓主之間只是日日飲酒歡歌,女人的歌舞依舊是宴會的重頭,可那個藍眸少女卻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於衆人面前出現過。

“怎麼,子晰大人,又想你的越女了!”徐大眼見李旭喝酒時魂不守舍,低聲調笑道。

“沒有的事,我在想明天如何儘快把貨脫手!”李旭搖了搖頭,強辯道。心中卻驀然飄過那名少女的衣衫,耳畔的胡樂,也依稀帶上了古人的韻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當年楚國的令尹子晰與不通楚語的越人,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誤會?

“今晚大夥聚在一起商量下,明天就開市了。什麼東西賣什麼價兒,彼此心裡都有個底兒。咱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別自己砸自己的攤子!”張三叔聽見李旭的話中帶出了脫手二字,趕緊湊過來警告他不準亂來。美人春夢,對商販們來說就像眼前的酒宴,吃過就算。無論醉着還是醒着,第一要務是賺足了本錢,免得自己一家老小受罪。

“同樣的貨,大夥定同樣的價。九叔已經跟信使叮囑過,讓各部儘量帶生皮來易貨。明天咱們就用生皮爲尺度,幾張皮子一斤茶葉,幾張皮子一匹布,事先都商量好了。其他東西,也儘量用皮子折!”發財機會在即,王麻子的心思也不再只盯着女人的腰肢,而是非常聰明地提了一個好建議。

霫族人手中沒有大隋的銅錢,每一樣物品都以貨易貨未免太麻煩。把整張的皮革當錢用,剛好能解決這個問題。且眼下生皮在中原正走俏,冒着被凍僵在草原上的風險出塞的商販,無一不是衝着生皮而來。

當晚,商販們擠在火堆前吵開了鍋。大夥所帶的貨物質地不一,統一用生皮來折,中間質量差距就難以體現。誰都不希望自己賺得比別人少,誰都唯恐所得不夠多。好在霫人聽不懂中原話,還以爲商販們在商量回家的行程。否則真可能翻了臉,把這些黑心的客人統統打了出去。

最後還是由九叔、張三等人拍板,把同類貨物根據中原的標準分了等級。每等之間的差價儘量降到最小,至於那些個別商販的獨門貨物,則由他們隨便去賣,反正價格是高是低,對別人的買賣也造不成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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