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沉默了一陣,擡起頭來,直視楊玄感的雙眼,道:“玄感,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楊玄感認真地想了想,開口道:“其實可以用當年吳國伐楚的辦法,真想滅高句麗的話,一方面與百濟和新羅通好,約定他們一起攻擊;另一方面,可以在幽州和營州每年出動兩三萬人的偏師,騷擾攻擊高句麗的遼東一帶,攻擊其邊城,擄掠其人口,佔了便宜後就退回,不與高句麗的主力大軍正面對抗。”
楊素的兩眼開始放光,他追問道:“那若是高句麗不堪其煩,起大軍來攻,又當如何應對?”
楊玄感微微一笑:“那樣的話,勞師遠征,師老兵疲的就成了高句麗了。”
楊素眯着眼睛,問道:“這樣做確實可以經過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折騰,慢慢地把高句麗拖垮拖瘦,可是我們楊家能撐到那時候嗎?如果國內平安無事,對外又不興傾國之兵,那隻怕我們楊家不出三年,就要遇到滅頂之災啦。”
楊玄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孩兒只是爲國謀劃,沒有想到我們楊家。如果要想保全我們家的話,自然是最好對內變法,對外征伐,這樣才能顯出您到時候的作用來。”
楊素嘆了口氣:“但願到時候皇上能用得上我們,你前面說的也有道理,那個時候只怕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能會有個更對皇上胃口的人幫他謀劃這些事情。”
楊玄感奇道:“還會有這樣的人?”
楊素點了點頭,道:“其實你剛纔所說的王世充、李密等人,年紀都太輕,資歷不足,皇上是不會重用這樣的年輕人的。至於楊義臣,他在朝中毫無背景,本身又是關隴貴族的一員,也不可能堪爲大用。未來皇上的第一謀臣,非河東裴世矩莫屬。”
楊玄感脫口而出道:“就是現在的民部侍郎裴世矩裴大人嗎?他有此才幹?”
楊素笑了笑,道:“玄感。你前幾年丁憂,對朝中的人事不是太瞭解,這裴世矩的政治才能極高,不在爲父之下,而且對於征伐四方開疆擴土之事極有興趣,不用幾年,他一定會坐到爲父現在的位置上的。”
楊玄感搖了搖頭。說道:“裴侍郎的事我知道一些,好象還不足以讓他當上當朝宰相吧。迄今爲止。他並沒有以主帥的身份象父親您這樣獨立建立過大功,嶺南那次只能算是小打小鬧,做不得數。”
楊素笑了笑,道:“裴世矩的事情你可能並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官場上的一些經歷,之所以說這個人一定會勸皇上征伐四方,是有別的原因的。我說幾件事,你就知道了。”
楊素呷了一口茶,緩緩道來:“這第一件事。當年北周的千金公主和親突厥,在北周被大隋取代後,千金公主一直心懷不滿,極力鼓動東--突厥當時的沙鉢略可汗進犯大隋。”
“從開皇三年到七年的一系列戰爭中,突厥漸漸地處於了下風,再加上長孫晟的分化瓦解策略,讓突厥內部分裂。幾個可汗間征戰不休。”
“後來沙鉢略可汗向楊堅請求歸附,楊堅認千金公主爲義女,改名爲大義公主。這些事情是你所知道的。”
楊玄感點了點頭:“是的,孩兒記得當時是長孫晟策劃此事,上柱國虞慶則出使的突厥,不卑不亢。威逼沙鉢略可汗屈服。”
楊素點了點頭,繼續道:“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過了幾年都藍可汗即位後,突厥又收留了一個大隋的逃犯楊欽。此人騙大義公主說是在國內有人響應,鼓動大義公主繼續說服新可汗向隋朝用兵。”
“大義公主居然也就信了,又開始鼓動都藍可汗結好達頭,共侵大隋。當時長孫晟聽說此事後。就想出了一條妙計,把本來準備用來和親都藍的義成公主轉而許配給突利,也就是現在的啓民可汗。而負責送義成公主和親的,就是裴世矩。”
楊玄感聽得渾身一震:“這麼說這個裴世矩也參與過長孫晟分化瓦解突厥的過程?是他說服了突利後來挑唆都藍殺大義公主嗎?”
楊素微微一笑:“正是,大義公主在突厥有個面首,這個消息被裴世矩打聽到了,也一併告訴給了突利,於是膽小的突利有了這個鐵證後,設法把大義公主和那個姦夫捉姦在帳,直接丟給了都藍。”
“雖然草原上民風開放,但是可汗的可賀敦(相當於中原的皇后,是可汗的正妻)和人私通,再怎麼也是極丟面子的一件事,於是都藍怒殺大義公主。”
“事後,都藍可汗看到原本說好和親給自己的義成公主居然又歸了突利,自己除了當了一回王八外什麼也沒撈到,於是憤而攻擊突利,這也是開皇十九年那次我們反擊突厥的導火索。”
楊玄感長嘆一聲:“好手段,好計策,裴世矩能深入敵營,說動突利做這個事情,實在是不簡單。”
楊素點了點頭:“是的,而且他連大義公主和麪首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更不容易了。說明此人在突厥發展的情報網非同一般。”
楊玄感訝道:“這不是長孫晟給他的情報嗎?”
楊素笑了笑:“就算長孫晟知道大義公主與人通姦之事,也不可能知道她哪天見那個面首,在哪個帳蓬裡苟合啊。能把公主和姦夫當場捉姦,這顯然是要靠了裴世矩到突厥後現場打聽的。”
楊玄感道:“嗯,確實是如此,看來這裴世矩在突厥也是遍佈耳目了。可是現在我朝和突厥關係不錯,那他也會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吧。”
楊素擺了擺手,說道:“玄感你有所不知,這裴世矩的情報遠遠不是隻針對突厥,此人在大興和隴右一帶的關市上都有自己的商號,其中廣佈耳目,和不少西域過來的胡商都保持了很好的關係,還經常有意無意地套這些胡商的話,打聽其所在國家的風土人情、道路關隘、軍隊數量等等。”
楊玄感道:“這些商人就會這樣輕易地出賣祖國的情報?他們就沒有一點愛國心嗎?”
楊素嘆了口氣,道:“裴世矩的精明之處就在於此,他很少直接向這些胡商打聽其本國的軍事機密。最多隻問問風土人情和地理位置之類的一般性情報。”
“他跟那些胡商打聽的是敵國或者路上經過一些國家的軍事情報,你要知道西域向來不是一個整體,從涼州向西,一直到西海,沿途幾十個大小國家,都被他摸得很熟了。”
“先皇在時,裴世矩曾經提議過出兵西邊的吐谷渾。打通和西域的聯繫,然後效仿漢朝。屯田西域,最終將其收入大隋。”
“可是先皇你是知道的,不喜歡這樣征伐四方,所以此議最後作罷。現在新皇登基,他一定會再提此事,正好皇上又是對此特別感興趣的人,當年做太子監國時就曾贊成過裴世矩的計劃。”
“所以皇上一旦完成了遷都洛陽之後,肯定會重新撿起這個計劃,先擊破一直騷擾絲綢之路。雄霸河湟一帶的吐谷渾,再讓西域各國來朝,這一定能讓皇上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楊玄感邊聽邊點頭,聽到這裡時突然一擡手,道:“那裴世矩對高句麗也瞭解嗎?也把其內部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了?您爲什麼說他會鼓動皇上,傾全國之兵去征伐高句麗?”
楊素笑了笑:“這也只是爲父的猜測,不過裴世矩爲人跟蘇威有點象。才華橫溢,但極善逢迎上意,自己並沒有什麼原則和立場。”
“他也能看出皇上好大喜功的這一面,光是威服西域還不足以讓他滿足,而突厥又暫時屈從於我們,所以外戰方面無論是爲了面子還是爲了現實的利益。征服高句麗,恢復漢朝四郡都是最合適的。”
楊玄感突然想到了什麼,緊張起來,問道:“父親,您上次坑史萬歲的時候順便也牽連到了他,害得他徒勞無功,這裴世矩不會因此對您懷恨在心。以後上臺後對您打擊報復吧。”
楊素先是一愣神,然後嘆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現在的裴世矩已經不是爲父能控制和打壓得了的,所以上次爲父也主動示好,舉薦他當了吏部尚書,如果他將來頂了爲父的職位,也就不再存在什麼利害衝突,我想應該不至於再對爲父落井下石了。”
楊玄感急道:“可您說過他是個逢迎上意的人,如果皇上有意動我們,他會不會順着皇上的意思把我們家往死裡整?”
楊素的眼光一下子凝滯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顯然楊玄感這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頹然地坐着,過了好久纔開口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真要是到了那天,他不做也會有別人做,比如蘇威,你以爲他會放過爲父嗎?”
“所以說爲父能想到的只有把皇上的心思向別的地方轉移,只有這樣才能保我楊家一時之安寧。還有一件事你要切記,這個裴世矩好象和王世充的關係非同一般,以後你要特別留意這點,既然和王世充已經結盟,那也許可以通過他來影響裴世矩,在皇上面前方便衽我們的計劃。”
楊玄感正待開口,楊素卻擡起了手,阻止了兒子的發問,他說道:“今天爲父有點累了,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你先退下吧,這兩天大軍就要回京,你在這晉陽城內外多轉轉,此地乃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堅城,一定要多花點功夫調查和經營。”
楊玄感應了聲“是”,轉身退出了房間。
一路之上,楊玄感一直在想着楊素剛纔的話,顯然楊廣最近的一系列舉動都證明了那個可怕的擔心正一步步地接近現實,而自己父子倆能做的,只能是聽天由命,延緩那一天的到來,也不知道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
楊玄感又想到了當年北周武帝宇文毓在赦免了楊素後曾笑着對他說:“年輕人,好好努力,不怕將來不能富貴。”
而當時楊素直接答道:“臣只怕將來富貴來逼我,哪會擔心沒有富貴呢?”現在的情況就是,楊素這一生在追求富貴的過程中惹上了天大的麻煩,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也真的算是被富貴所逼了。
楊玄感正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地逛到了街上。到處都是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們,三五人一夥地在城裡尋歡買醉。
攻克晉陽後,這些辛苦了幾個月的士兵們也算是放了鴨子,楊素也就勢宣佈放假十天,讓士兵們玩個痛快。
這些來自關中隴西一帶的府兵們多數沒有離過家鄉百里之外,難得來晉陽一趟,自然是紛紛進城開眼。汾酒和女人,是他們現在最感興趣的兩樣東西。
事實上。酒和女人,也是一般男人最感興趣的兩件事情,即使是楊玄感心裡對這些放形浪骸的兵痞們極度看不順眼,也無法違反父親的軍令。
更何況此時他失魂落魄,滿腦子都是那個可怕的未來,這會兒更顧不上訓斥這些爛醉如泥的士兵了。
楊玄感的耳朵裡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叫,緊接着是一個男人的怒吼聲在空氣中迴盪着:“孃的,賤貨,用點手段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這個聲音粗野而響亮。隔了幾十步遠都聽得清清楚楚,楊玄感聽了有些耳熟,總覺得在哪裡聽過,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
眼見不少百姓都向着一戶普通人家的院落奔去,楊玄感也快步走起,跟着人流一起擠進了那戶人家。
這戶人家的門口站着兩個滿臉橫肉,一臉兇悍的士兵。頂盔貫甲,手扶腰刀,跟那些空着手,脫了甲,上街尋歡的普通士兵們完全不一樣,顯然是某個將領的親兵護衛。
這兩個士兵正象門神一樣地守着院落。粗暴地把想要涌進院子裡一探究竟的人們一一推開
這是一處典型小官吏的家,裡面是三間低矮的土房,上面蓋着瓦片,四周的黃土牆把這三間房圍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子,院子裡種了兩棵柳樹。
左邊的院牆下放着一輛推車,而三間土房裡左邊是竈房,右邊的一間房門開着。兩個只有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正驚恐地坐在地上,抱成一團發着抖。
而另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黑臉瘦弱少年,正被五花大綁着,坐在靠門的地上,狠狠地瞪着中間的那座房,眼光中似是要噴出火來,若不是門口攔着兩個腰挎佩刀,凶神惡煞的士兵,只怕他早就會不顧身上的捆綁,直接衝出去了。
而中間的房門卻是緊閉着,現在正是白天,窗戶也被關得嚴嚴實實,聽聲音裡面有一男一女,那女的正在一聲聲地慘叫,而一個男人的聲音則在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道:“叫你不從,叫你不從!”
圍觀的人羣裡有人嚷道:“這不是元家嗎?難不成有人在逼淫盧家娘子嗎?”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馬上響了起來:“噓,後生,噤聲!元家的大小子元務光這次跟着漢王起兵,還當了纂良將軍的文書,現在漢王垮了,朝廷正在這些反賊的家裡抄家呢,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一箇中年婦人不滿地嚷道:“元務光謀反是元務光的事,跟盧家娘子有什麼關係?再說了,皇上不是說了對脅從是寬大處理嗎?抄家就抄家,欺負人家弱女子算什麼本事啊!”
又一個年輕一點的女人聲音響了起來:“就是,盧家娘子是出了名的賢惠婦人,年紀輕輕地就喪夫寡居,也不改嫁,一個人拉扯五個子女長大成人,容易嗎?各位街坊鄰居,咱可不能讓盧家娘子受欺負啊!”
人羣越聚越多,這會兒已經足足在這小院的門外圍了兩三千人,這時人羣中開始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叫聲。
“對,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這樣欺負人。”
“光天化日下逼奸良家婦女,還有王法嗎?”
“大夥一起進去,爲盧家娘子討個公道!”
羣情激憤,站在最前面的幾個年輕後生開始推那兩個守門的士兵,兩人被推得連連後退,漸漸地被從院門外推向了門裡。
守在右邊房子外的兩名士兵見勢不妙,其中一人趕忙也跑了過來,“嗆啷”一聲抽出了佩刀,吼道:“你們是不是想造反?!”
這一聲如平地起了個炸雷,一下子把衝動不安的人羣給嚇阻住了,大夥兒停止了向裡面的擁擠,又退回了院子外面,而就在這時,裡面的婦人聲音變得越來越小,最後幾乎小得聽不見了。
楊玄感剛纔一直被擋在後面無法上前,不然早就衝進去救那婦人,這會兒見人羣不動,也拼命地在人羣中向前擠開一條通道。
他的身板壯得象座小山,力量又大,很快就向前擠了十餘步,離那兩名士兵所站着的院門,就只有不到四五步的距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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