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笑着搖了搖頭,這種能在正面完全壓制高熲的感覺讓他非常爽,他緩緩地說道:“高僕射,念在我們曾經十年的上下級交情,念在你曾經庇護過我,讓我免遭王世積的毒手這個恩情上,我王世充好心地提醒您一句,別再對楊廣的倒行逆施提什麼忠言進諫了,也別在背後議論他,我如果是您,就會主動請求致仕,這纔是退而保身之道。※%,言盡於此,您好自爲之。”
王世充說完後,向着高熲行了個禮,轉身飄然而去,只剩下高熲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這荒無一人的城頭。
走下殘破的城樓臺階,一身紫袍的裴世矩從階下的一個藏兵洞處閃出,對王世充問道:“行滿,和恩相談完了嗎?”雖然高熲早已經給罷相多年,但裴世矩在和王世充相處時仍然是以恩相相稱。
王世充點了點頭,跟裴世矩一起閃進了這個無人的藏兵洞,二人說話的聲音讓這個洞頂上的灰塵一陣陣地下落,淋得二人身上頭上到處都是。
王世充微微一笑:“想不到身爲五貴之一的裴尚書,居然會和一個平民百姓躲在這個地方吃灰談話。”
裴世矩勾了勾嘴角:“好了,看着你跟着恩相前去,我就知道你找他有話說,怎麼,你該不會是想把他也拉下水吧,他是不可能跟你一起起事的。”
王世充搖了搖頭:“我沒那麼傻,這世上若說還有最後一個人不想大隋江山完蛋,也不會是楊廣。而絕對是這位大隋的開國宰相。對他。我很敬重。所以今天過來是給他指條明路,也是保他身家性命的一條路子。”
裴世矩鬆了口氣:“你是想讓他老人激流勇退,以保全性命?”
王世充微微一笑:“除此之外,還會有別的什麼路嗎?楊廣不可能真正重用他,而是想除之而後快,本來高僕射忍了三年沒說什麼,今天卻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若是真把自己當成了以前那個一言九鼎的帝國首相。那禍事不遠矣。”
裴世矩一跺腳,震得頭上一陣灰屑落下:“唉,恩相就是這點不好,從來不會看着時局的變化,爲先皇這樣賣命還行,爲了楊廣,值得麼?”
王世充搖了搖頭,笑道:“弘大,你現在不也是一樣麼,我本以爲你這位五貴之一的重臣。在楊廣朝中得了勢,就會和我這個危險的朋友遠離了呢。不過你現在還願意跟我這樣接觸。實在是讓我有些感動啊。”
裴世矩嘆了口氣:“行了,行滿,你我相交多年,經歷過這麼多事情,還用得着說這些嗎,現在我名爲五貴,其實也是天天曲意逢迎那個好大喜功的暴君罷了,哪天一句話惹毛了他,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看到張衡了嗎?幾年前不是他的頭號智囊麼,現在還不是給打發外放,別看我現在人前富貴,說不定哪天就遭遇了張衡的下場呢。”
看着王世充,裴世矩突然笑了起來:“倒是你老弟,這纔是真正的瀟灑,進退自如,雖然現在是一介布衣,但卻是真正地立於不敗之地,進可直入朝堂,退可謀劃大事,趁機自立,這纔是我所羨慕的呢。”
王世充擺了擺手:“不過我掌握不了楊廣的核心決策,這些事情還要仰仗弘大的支持,你的情報對我來說很重要。其實說老實話,我一直很擔心你會因爲現在的富貴,即使不出賣我,也會跟我斷了聯繫,不再合作。”
裴世矩笑着搖了搖頭:“何至於此!咱們兄弟當年就說好了,如果是明君當位,自當一力輔佐,但要是暴君在朝,那咱們也不能陪着他一起完蛋,相比虞世基,宇文述這些人慫恿他大興土木,修建宮殿的進言,我已經很有節操了,最多也只是讓他對西域產生些興趣,以後打打吐谷渾罷了。”
王世充正色道:“以大隋的國力,打吐谷渾問題不大,真正能弄得天下動盪民,變民四起的還是高句麗的征伐,你準備何時向楊廣提這個提案?”
裴世矩微微一笑:“這還需要我去提嗎?這回楊廣排出這麼大擺場出來巡塞,你當他只是爲了向突厥人炫耀武力嗎?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這會兒他應該正在和我們的周法尚大將軍討論兵機了吧。”
雁門郡守府的偏廳裡,一張黃金製成的御榻之上,楊廣懶洋洋地半躺着,太府卿元壽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乾瘦老者,一身紫袍,在榻邊侍立着,而穿着從三品紫袍的周法尚,則跪在御榻前十餘步的距離,雙拳撐地,一動不動。
楊廣也不起身,在這些軍人們的面前,他一向是這樣擺足了帝王的風範,因爲他很清楚,自己再怎麼裝得有威嚴,也不可能在這些殺慣了人的丘八們面前表現得更有殺氣,還不如弄些名士文流的範兒,震震這些軍漢們,他拖長了聲音,對周法尚說道:“下面所跪的,可是定襄太守周法尚?”
周法尚擡起頭,一臉的絡腮鬍子讓楊廣不自覺地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只聽他不卑不亢地回道:“回至尊的話,微臣正是定襄太守周法尚。”
楊廣微微坐起了一些身子:“哦,果然是周太守,穿着這身紫袍,而沒有穿鎧甲在身,朕還真是覺得有些不習慣呢。這回朕帶兵巡塞,也想聽聽你們這些宿將的意見,這才把你從定襄召來,你來見朕時,也見過這一路的護衛軍士吧,有何高見?”
周法尚平靜地說道:“回至尊的話,臣這回前來,只看到了紮營的大軍,從這雁門以南連營數十里,卻沒有看到軍隊是如何行軍的,所以,臣不敢妄言。”
楊廣轉頭看了元壽一眼,元壽馬止說道:“這回陛下出巡,是依漢武帝出巡的古法而行的。當年漢武帝出關。旌旗連綿千里。現在在御營外面有三十萬大軍,我們這一路把軍隊分爲二十四軍,每天派遣一軍出發,相距三十里,旗幟相望,戰鼓相聞,首尾相連,千里不絕。這也是出師的盛況。足以威戶那些蠻夷。”
楊廣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回出陣的排場讓也跟着打過幾次仗的他覺得非常滿意,覺得比起以前跟着高熲和楊素打仗要風光多了。
周法尚的眉頭皺了皺:“不,微臣以爲,此舉不可行。”
楊廣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悅:“哦,周太守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周法尚直起了身子,正色道:“軍隊連綿千里,常有山川的隔阻,突然遇到不測,隊伍就會四分五裂。若中央有事。則首尾不知道,況且道路險阻漫長。難以相救。雖然有漢武帝出關兵連千里的故事,但這是招致失敗的辦法。當年匈奴並不知道漢武帝出兵的虛實,嚇得遠遠遁逃了,但若是強大的敵人存心冒犯聖駕,那就會派精銳騎兵突襲御營,到時候我軍雖有百萬之衆,也難於救援,陛下不可不深察!”
楊廣倒吸一口冷氣,連忙問道:“那依周將軍來看,當如何是好?”
周法尚沉吟了一下,說道:“本來按我們行軍作戰的要求,中軍主帥所在的位置,不能過於突出,要盡力掩飾大將的所在。不過這回陛下出巡,主要是爲了威服四夷,所以必須要突出御營的雄壯。這就得想辦法加強御營的守衛了。”
“微臣建議將軍隊列成方陣,四面向外防禦,六宮以及百官家屬都在方陣內,倘若發生變故,就命令受敵的方面抵抗,並從陣內派奇兵,陣外奮力攻擊,以車子作壁壘,再設曲形鉤陣,這與據守城池的戰術原理沒有什麼不同。假若交戰得勝,就調派騎兵追擊,萬一不勝,可以屯營自守,在我看來,這是萬全之策。”
楊廣一下子坐正了身子,聽得雙眼都不眨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周將軍果然是深通兵法的良將,只當一個定襄太守太可惜了,這樣吧,如果朕所記不錯的話,你現在是有個上開府的軍職吧。”
周法尚點了點頭:“正是。那還是當年微臣平定桂州李光仕謀反時,先皇給微臣的一個軍職,不過自從今年開春以來,陛下詔告天下,罷開府和上開府這兩個軍職,以開府儀同三司以爲僅次於三公的勳官,微臣的這個上開府將軍也就自動沒有了,現在只是定襄太守的本官而已。”
楊廣擺了擺手:“周將軍這樣的良將,怎麼能只任文職呢。元愛卿,你說是不是呢?”
元壽正爲剛纔自己的那番淺薄的軍事知識而汗流滿面,聽到楊廣這話,連忙說道:“陛下說得極是,有周將軍這樣的良將鎮守四方,必能穩固我大隋江山。外可威服四夷,內可鎮壓各路反賊。一個太守,確實屈才了。”
楊廣清了清嗓子:“傳旨,即日起加封定襄太守周法尚爲左武衛大將軍,掌管御營前方三個軍的護衛,隨朕車駕出巡,定襄太守之職暫由郡丞代理。另外,賜先皇的那匹朱龍寶馬給周大將軍,並賜上等絹帛三百匹。”
周法尚感動地說不出話來,一個深深地響頭到地:“謝陛下厚恩,微臣無以爲報,必將粉身碎骨,以報君恩!”
楊廣微微一笑,走下了臺階,扶起周法尚,拍着他的肩膀,說道:“周將軍,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爲國領軍出力,好好把握機會,不要讓朕失望啊!”
周法尚的眼中閃着淚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行禮而退。楊廣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不見。
楊廣幽幽地嘆了口氣:“元長史,你說你不知道這行軍作戰之事,也就罷了,可是宇文述多年宿將,他爲什麼就不跟朕提及這事呢?”當年楊廣出任揚州總管的時候,元壽曾經出任過他的長史,那個結交江南文人,以收士人之心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所以楊廣一直把他看成心腹中的心腹,雖然此人能力一般,也是多年從來御史之類的職務,沒有進入五貴這樣的決策圈。但楊廣肯把自己的內庫藏寶交給此人看管。足以看出他對這元壽的絕對信任。有許多心裡話,他對五貴也不說,卻是可以和元壽討論,私下之間也一直叫他爲元長史。
元壽的嘴角勾了勾:“至尊,微臣以爲,宇文大將軍絕不忠心於你,他這樣安排,應該是更多地想要顯示出天子的威儀吧。”
楊廣一回頭。眼神犀利,刺得元壽的心猛地一跳:“威儀?難道突厥真的那麼聽話,那麼順服嗎?要真的象周將軍說的那樣,他們起了歹心,來個十幾萬騎兵,朕這裡的御營如此顯眼,周圍又沒有屏障,如何能擋?”
元壽張了張嘴:“突厥現在已經臣服,而且御營的兵力足有三萬,還包括了五千精銳的驍果鐵騎。即使被突襲,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崩潰的。先皇時期,我大隋的鐵軍曾多次以極少的兵力打敗十萬以上的突厥大軍,這些都是陛下知道的啊。”
楊廣聽到這裡,心裡稍稍安定了一些:“哼,無論何時,都不能把希望寄託在敵人不敢手之上,突厥人畢竟狼子野心,非我族類,當年漢高祖劉邦也被匈奴人突然包圍在白登山過,這個國恥一直到漢武帝時才被洗涮掉,朕可不想當劉邦。傳朕旨意,讓宇文述所率的御營兵馬,都按周法尚所說的辦法來行軍,方陣而行,以大車爲側翼掩護,四面派出遊騎哨探,絕不能讓亂臣賊子偷襲得手!”
元壽點頭稱是,正要向外走去傳旨,楊廣突然說道:“元長史,且慢,你一會兒再去下條命令,讓長孫晟再去一趟突厥,叫啓民可汗帶着他的兒子們,還有部落首領們親自入關,在涿郡那裡等候聖駕,還有,朕這回不進漠南草原了,沿長城五十里的距離巡視,大軍所過之處,十里內的草原都得給朕把草除了,朕可不想有什麼十幾萬突厥人躲在草裡,準備着突襲御營呢。”
一個月後,涿郡城北,方圓幾百裡的草原裡,一座如同小山一樣的大帳,正傲然挺立在草原之上,比起突厥可汗那可容納數百人的金頂大帳,這個大帳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足可容納兩三千人,站在帳前護衛的武士,看起來就象個小螞蟻似的,真真是一座可以籠蓋四野的如天穹廬了,更誇張的是,這座大帳居然還不是紮在草地上的,而是立於上千輛大車之上,由幾千頭牛在前面拉動着,緩緩移動,隔着幾裡遠,都能聽到那帳中的鼎沸人聲,還有烤牛羊肉以及馬奶酒的香氣。
這個大帳是楊廣下令啓民可汗等人入塞隨駕之後,爲了接待這些突厥貴族,而臨時置辦的,因爲在雁門侍駕得力,而被臨時加了涿郡太守,督辦接待事務的丘和,快馬加鞭地趕到了涿郡,連夜組織趕製這個能移動的金頂大帳,在當朝巧匠雲定興和宇文愷的傾力協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壯舉,當啓民可汗等人第一眼見到這東西的時候,驚得連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讓楊廣漲足了面子,這會兒正在御帳之中,舒服地消受着各個突厥貴族輪流奉上的馬屁呢。
王世充坐在御帳末的一個角落裡,冷眼旁觀着那些突厥部落頭人們在楊廣面前趁着酒興而跳起的胡旋舞,一個個腦滿腸肥的突厥首領,臉上掛着謅媚的笑容,渾身散發着羊騷和馬奶酒混合的那股了腥羶之味,在這大帳之中,旋轉,跳躍,甚至象只笨狗熊一樣歪歪扭扭地倒在楊廣的面前,引得楊廣一陣陣的哈哈大笑。
可王世充更注意到的,是那些二三十歲的突厥年輕一代的王子和特勒們,看着自己的父輩貴族這樣的醜態,卻是個個面沉如水,咄苾咄吉等人一口口地灌着自己,而他們微微攥緊的拳頭,卻出賣了他們的內心,與王世充的眼光偶爾相交,他們卻是裝着不認識的樣子,扭頭而過。
王世充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這會兒也可以本着一個輕鬆愉快的心情,看着各路人等在這裡的表演。他的耳朵很靈,隔着幾十步外,突然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在小聲地議論着。
“高太常,你看到了麼,這個帳蓬,可是真他孃的大啊,我賀若弼打了一輩子的仗,也從沒見過這樣的玩意,唉,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哪。”
“就是,賀若將軍說得對,我宇文弼也沒見過,前年我出使突厥的時候,他們的大汗金帳,也不過可以容納三四百人,還是固定的,咱們的這個大帳,還可以在車上走,唉,真的是太奢侈了。”
王世充心中一動,想不到賀若弼,高熲居然會和時任禮部尚書的宇文弼跑到這後面喝悶酒發牢騷,他的心中隱隱地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高熲的聲音緩緩地響起,很輕,但仍然隔着許多人的大呼小叫聲中,鑽進了王世充的耳朵裡:“老夫擔心的倒不是這些,這個大帳的花費,不會超過這一路上陛下命人開太行山,修築長城的花費,更比不上自從雁門之後,各郡爭相獻上美食佳酒的消耗,只是這次我們把這麼多突厥貴族引起來,而且是引到涿郡這個邊關重鎮,這些突厥人狼子野心,若是起了壞心,以後知道了我大隋內部的虛實,那可如何是好?”
賀若弼恨恨地說道:“怕個鳥,有俺賀若弼在,來多少突厥人通通給打回去,只是,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懷才不遇,現在只能頂了個金紫光祿大夫的虛職在這裡喝悶酒,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本來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醉了,臉紅得都要滴出血來,這會兒又是把面前的一觥馬奶酒一飲而盡。
宇文弼嘆了口氣:“賀若將軍,少喝點吧,進言的事情,我和高太常會做的,你可是我們大隋的名將,以後總有翻身的時候,不要這麼自暴自棄。”
賀若弼的嘴巴和鼻子裡噴着濃濃的酒氣:“翻身?翻個鳥身啊!至尊在雁門的時候把那個南朝的周法尚給叫去,也就一番奏對,問了幾句行軍打仗的常識,一下子就提到了左武衛大將軍的位置,掌握三萬大軍,我賀若弼可是大隋名將,率領十萬大軍滅南陳時,姓周的只不過是一個帶兩千兵的南朝降將,行軍子總管罷了,孃的,這種人都上位了,老子還在這裡喝悶酒,高僕射,你,你說,這世上還有公道嗎?”
高熲冷冷地說道:“賀若將軍,你喝醉了,這種話少說爲妙。”
賀若弼哈哈一笑:“還不,還不就是至尊偏心眼,防着我們這些關隴老臣,寧可,寧可用那些沒有根基的南朝人,奶奶的,現在,現在圍着至尊轉的都是些什麼,什麼鳥人,全是給我們滅掉的南陳遺民降將。”
宇文弼勾了勾嘴角:“賀若將軍,小聲點,你這樣嚷嚷,別人都聽到了。不過,你說的也確實有道理,現在朝中大政都是虞世基和裴蘊制訂,最近至尊提拔的不少將軍也多是來自南朝的,高僕射,你說至尊是不是真的要打壓我們這些關隴舊人了啊。”
高熲嘆了口氣,沒有說話,自顧自地開始喝起酒來,王世充轉過頭來,本想和高熲打上招呼,卻突然看到三人的身後一個不起眼的陰暗角落裡,一個軍官打扮的人迅速地拿着一支筆在絹帛上紀錄着什麼,然後迅速地轉向了別處。
王世充一下子收住了將要邁出的步子,這個軍官一臉的陰森,比起尋常的武人來說,那種陰鬱的氣質讓自己都有點背上發涼,那張臉很熟,一定是自己在哪裡見過的,王世充開始仔細地在自己的腦海裡搜索起來,突然,他雙眼一亮:這人不就是以前平定楊諒時,楊義臣在朔州(現改名叫馬邑郡了)的手下劉武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