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蒼翠飄紅,閉上眼,深深納息,透入胸口的是樹林清冷的微香,簌簌風聲夾着葉子輕輕顫抖送入耳中,忽而一陣風稍大一些,扯起織物鼓鼓作響,其間隱隱傳來枝椏斷裂,心中一悸,驀然睜開眼往周遭望去,旋身再望,卻是四遭全是綠葉枝頭紅色飄綾,極端相對的色彩瞬間刺痛了雙眼,眼中一陣酸澀。
冰冷的水滴在微風中顫動滑落,涼意自眼角延續而下。翠綠間紅的祈願林中,少年銀白的衣衫輕揚,清冷容顏靜靜無波,手指淡淡擡起,拂去掛在腮上的水滴。
緩步前行,打春祈願的紅綾在枝頭曳動,伸手捻來一縷,仰首而望,歪歪扭扭的字跡在其上,寫着:願金蘭姐妹嬌杏順意歡喜,早日覓得良人。想來該是這叫嬌杏的宮人到了出宮年歲,這留於宮城之內的姐妹便掛了綾,把殷殷期願遙寄他方。赫連徽墨指間微鬆,那紅綾便悠悠滑開,絲縷細膩的觸感留於指腹,仿若當年。
“謹祝王爺十六生辰,惟願王爺遂心展顏。”,當年,她也是這般寫下心意,卻是偏偏要攀到最高的枝頭,只爲那菩薩能夠頭一個瞧見她所願,頭一個準了她所求。她清亮雙眸含着少女羞赧,卻比任何時候更要炙熱,即便是頷首不語,心意只從她緊緊攥着紅綾,微微汗溼的手便能瞧出。
猶記得,昏昏銀燈下,她高熱不退,擁着被衾蜷縮在牀榻之上,散落的青絲汗溼,貼着額頭臉頰,眼角暈開一整片的紅,燒燙煎熬中,卻是在低低喚着他的名字。
不知在無人之時,她曾經多少次這樣輕聲喚過他,每一字喚來,含着悽切,帶着無望,聽來心頭竟微微燒痛起來。
回首望她,佈滿紅絲的眼,盈着淚水的眸,眼角的潮紅被緩緩淌下的淚水沖淡了,青白透在她的面頰上,她顫着雙脣,是要說卻說不得說不出,只得緊緊抓着他的手,拼盡全力只是要他留下。
可是——可是他只有將她根根纖指生生掰開,一指一指掰開,當整個手滑落,他並非未見,她淚眸中,盡是絕望!
心底淡淡痛意緩緩瀰漫全身,胸口肩頭皆是寒意,擡起手,竟是十指發着顫,每一個指頭抑制不住的顫抖着,便是握拳再伸開,仍是微微顫意止不住。
“赫連徽墨,你瘋了麼?你哪裡來的婦人之仁?!”低頭望着自己輕顫的手指,卻將狠戾話語切齒吐出,陡然擡首,滿眼青翠血紅,少年慘白麪龐透出驚懼,後退着,聽見自己腳步在青嫩草地上發出摩挲聲,便是極微弱,心頭仍是煩擾不安。
他環顧着周遭,林間極靜,靜到連落針亦能聽清。風聲呢?樹葉擊撞聲呢?紅綾抖鼓聲呢?腳下輕挪,爲何連方纔的摩挲聲都沒了?
心中沒來由的傷意頓起,卻是這絕塵而立的少年咬了牙,倏地抽出腰間軟劍,劍出而騰起,雪銀光芒所至之處,落葉片片,殘紅點點,蕭蕭林間揚起青紅漫天。
“徽墨!”漫目斷枝殘綾緩緩落定,纖細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她向前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清凌凌一雙眸子擔憂望來。赫連徽墨輕輕喘息着,背心微有汗意,他擡眼望着那躊躇不前的少女,見她眼中盡是焦灼之色,便是微微笑了。
提劍的手仍有顫意,他着意將腕子振了振,心下擴散開的無助卻並非那抹淺笑可以遮掩。手指一鬆,瀲灩軟劍“噹啷”落在地上,他只望着她,腳下堅定朝她走去,面龐之上卻是痛色。暮蓮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便是他多麼動情對她說話,也並不曾將全副心思顯露在外。而此刻,他全部的情緒都在面上眼中,那築於其外的高高護牆竟是全盤崩塌。欲開口,卻被他緊緊懷抱,他的雙臂着力擁住她,溫熱氣息在耳畔久久停駐,只是他心中傷意卻是明明白白透了出來。
“徽墨,你怎麼了?”暮蓮幾乎要落淚,她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懷抱竟然可以這般傷痛,痛到彷彿在心口剮去一塊肉,生生撕裂,傷徹神思。“徽墨。”她喚着他,卻是他在耳畔極輕極輕說道,“暮蓮,暮蓮,我好想你!”話音兒帶着些許哽咽之態,聽來更叫人心酸。暮蓮舒臂環抱住他的腰肢,將臉頰輕輕貼在他胸前,眸子閃着淚光,卻是掛起溫柔微笑,“徽墨,不管什麼時候,我總是等着你的。”
“我知道你的心中有我。”她柔聲說來,亦是覺出擁着自己的雙臂更是着力,他吻着她的髮際,喃喃說道,“我待你,真的不好。”暮蓮閉上眼,面龐上水漾柔情叫人心醉,“當日在圍場,你也說過怕待我不夠好,那你可記得,那時我說了什麼?”
蕭蕭風雪,策馬相攜,他低首問她,心中自是忐忑苦澀。
“或許你覺得我待你不夠好。”
“能與你一起我便滿足了。”
“或許有一天我會害你受苦。”
“便是如此,我也不要離開你。”
怎能不記得?怎會不記得?當時當景,此時此地,她卻是至情如斯,怎不叫人動容?赫連徽墨驀地鬆開雙臂,卻是拉緊了她的手,眸子燒燙起來,“暮蓮,你可願意——你可願意——嫁給我?”話出了口,卻把自己那顆心驚擾得起了波瀾,他自然知道此番言語絕不該是他這樣的人說出,可是若不說出來,心底的驚懼卻是愈來愈重,那種空懸世間,恐慌無依煎熬着每一縷思緒。
“暮蓮,我們離開這裡,離開這高高宮城,好不好?我們去尋一個遠遠的地方,就此靜靜度日,好不好?我們兩人相愛一生,相守一世,好不好?”他急急說道,眼神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一眼便能望進心底,那少年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全部呈現在心上人面前。
暮蓮望着他,淚水輕輕掉落下來,可是那純真的笑卻在晶瑩淚光中悄然綻放,她張開雙臂,擁住自己的愛人,手指撫在他的背上,柔腸百轉,卻終是輕聲說道,“徽墨,我自然想成爲你的妻子,我自然願意與你遠走天涯。可是,徽墨,我能覺出你有未了的事情要做,如果你真的離開了,也許真能與我相守一生,可你心裡頭也是會永遠掛念這裡吧?”又是揚起了臉,露出清清笑容,“徽墨,我等着你,我們可不是還有許多時間麼?”
赫連徽墨望着她,好半晌才扯出一抹苦笑,“你,會不會太顧及我的心意了?爲何不任性一些?你可知——”話音戛然而止,他不願說出那般話語來,她滿心滿意全是爲了他着想,又怎可告訴她,今日之後,他未必再能有這番勇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