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倏羽見他這般模樣,心頭略有不安,他本是溫潤雅緻一個人,待人常是柔若春風一個笑顏,哪裡是如今這般不饒人的?
正要開口勸他,卻是內堂走出一個丫頭,嫩黃的半臂,翠綠的綢裙,梳着雙圜髻,一雙滴溜溜的眼靈動轉來,說道,“掌櫃的問你們,什麼時候咱們‘繞天闕’是這麼待客的?既是客來了咱們就往好處兒招呼,這動刀動槍的可是做什麼呢?”
衆大漢不敢接過話頭,卻是那夥計往她身邊湊了湊,道,“展屏姐姐,這位公子實在也是太過使性子,今兒掌櫃的本就吩咐要早早打烊,可巧他便來了,話裡話外的對咱們也是摔打着。”
“趕緊自個兒撕嘴吧。”喚作展屏的丫頭啐了他一口,斥道,“這話可是該咱們‘繞天闕’講出去的?沒念想的東西,只管出去跪着便罷了,省得累了掌櫃的還要想着怎麼懲戒你。”展屏說話極快,三兩句下來,夥計才醒過味兒,一張臉煞白,忙不迭跑出去,在大門正當跪了下去。見他依言行事,展屏笑着扭頭,朝赫連徽墨說道,“公子,咱們掌櫃的已經安排人去摘星小樓備下‘獨醉’,這冒犯之處還望兩位公子海涵。”
赫連徽墨望着這丫頭俏麗容色,並不作答,只抽身往外延廊口走去,那邊正是連着摘星小樓的九轉廊。白倏羽正要跟去,卻聽得內堂有人輕聲咳嗽,隔了一會兒又道, “展屏,此刻落了雨來,九轉廊上燈火不明,雖有踏月在前迎候,總不放心。格架上的玻璃盞輕亮些,你拿了好爲公子們引路。”話音兒綿軟無力,大有不足之態。
“是,掌櫃的。”展屏依言取了個烏木托架的玻璃燈盞來,另有夥計備了火摺子,燃了浸滿桐油的棉芯。玻璃盞透亮,又不怕風雨,展屏走在前頭,笑吟吟引着白倏羽,說道,“公子小心步下。這九轉廊九曲十八彎的,偏偏燈火又不足,最怕不留神打了閃。”
這邊二人正緩步前行,廊子頭裡卻另有個丫頭打着個琉璃底託,銀紅霞光紗的燈籠候着。赫連徽墨瞧見那燈籠,止了步子。倒是那丫頭抿着嘴一笑,迎過來說道,“公子,夜深兼風雨,容奴婢踏月爲公子引路。”言畢不待赫連徽墨作答,只管自個兒轉身而行。
赫連徽墨微微一笑,亦是隨她轉過蜿蜒一道九轉廊,乃至摘星小樓的入口,踏月扭頭說道,“公子,摘星小樓到了。”這摘星小樓便是一座朱檐碧瓦,四面臨風的小閣,風過時候欄畔銀底暗織雪色芙蓉的鮫綃悠悠飛起,雨夜中分明是一抹明媚。
踏月素手挑起,將燈火往上引了些,映出一雙碧青的眼。“奴婢本應隨侍左右,只是咱們掌櫃的吩咐了,今兒不準旁人踏入這裡,因此特叫奴婢向公子賠個罪,便是這般慢待公子有所責怪,只看在難得一時清靜的份兒上,也不要怪罪咱們纔是。”
赫連徽墨目光掠過銀綃,回神說道,“只怕這後面的不是你們掌櫃的原話吧。”踏月卻是輕笑,也不答他的話,只管旋身往後迎去,道,“展屏姐姐,怎麼今兒連你都勞動起來了?”
展屏引燈轉過廊角,將玻璃盞稍稍挑起,笑道,“少在那邊說些沒邊兒的,該預備下的都預備好沒?這些纔是正經,若有差池,可就該仔細了。”踏月笑嘻嘻退在一旁,讓了展屏,道,“已經預備下了,姐姐儘可放心。”
展屏聽罷才殷殷請了白倏羽到了摘星小樓前,福了福,道,“兩位公子請便,奴婢們在側畔的邀雨亭候着,若有吩咐,只管知會便是。”說罷,與踏月並肩退下。兩個少女鶯鶯燕燕的嬉笑聲瞬時消散,連到雨氣亦是分外寥落了些。
赫連徽墨淡淡一笑,道,“小白,走吧。”白倏羽望着他踏入摘星小樓,卻分明覺出一絲不妥,只是不能言盡。
二人上得樓,才曉得這樓的意趣來,其間並無火燭,卻是周遭臺案上擱着八隻水晶薄胎的半圓託盞,各盛着十數顆通體柔潤的夜明珠,正是如此,樓閣之內倒似籠起明月輝芒,幽然清雅,尤以雨夜絕佳。
“真虧主人家好心思,只是未免奢華了些。”白倏羽隨赫連徽墨往花梨木桌旁坐下,瞧那桌案上擺着石青寒塘鶴影的執壺,透着淡淡酒香。手邊是烏木鑲銀的筷子,只較尋常人家不同,筷子上端嵌着顆晶亮的紅寶。再到杯盞,卻不由吃了一驚。這杯子竟是一隻晶石半面美人盞,薄胎清透,透出抹妖異來,正是那日深深及笄時,碧落奉予赫連帛仁的烈情酒具。
“何必如此訝異?這確是‘烈情’。”赫連徽墨不以爲意,拿起執壺爲白倏羽斟下一海,待爲自己斟時方緩緩說道,“‘烈情’本成雙,只是世人少有知曉的罷了。如今既是爲你我預備下了,只管享用便是。”
白倏羽慢慢兒將杯盞執起,淺淺呷了一口,便是眉頭皺了起來。這酒是“繞天闕”的珍釀“獨醉”,原是隻聞其名難得其一二,只是真真入了口,才曉得其中的厲害。酒入了喉,便在身子裡燒將起來,竟是有如真火焚心,恨不能將燒痛欲裂的心剮了出來才痛快。
赫連徽墨輕聲笑了笑,道,“‘獨醉’正是如此,一口燒痛,然後方知道好處。”說罷自個兒也是一口飲畢,只他面上熙和如常,白倏羽倒不知道他此刻是個什麼滋味,只得再送酒入口。只是這一回,酒水清清爽爽,甘香滿喉,說不出的燙貼快意。
那邊赫連徽墨亦是再次飲盡,微笑說道,“如何?這酒只在‘繞天闕’,都城中美酒既多,也難有幾支可比的。”白倏羽點了點頭,卻未曾放下手中的美人盞。赫連徽墨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只管拿了執壺往他手中杯盞斟去,說道,“碧落,玲瓏,展屏,踏月,本是一個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