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徽墨脣邊含了一抹溫軟,眼中晶亮,低了聲,“這些日子辛苦師兄了。”雖是師兄弟,往常他便是直喚了名諱,若一時叫了師兄,定是心頭感激。張忘川自是知道這個意思,但笑不語,拿了榻旁的斗篷過來,說道,“時辰也不早了,若再不回去只怕又有驚動了。”赫連徽墨接了斗篷,卻是猶疑了片刻,復又問道,“風曉在哪裡?”
張忘川眸中一黯,踱到窗邊,指了指下邊,說道,“他在竹林呢。”赫連徽墨聽出他話中滯澀,便披好斗篷,穿了鞋,也走到那窗口瞧着,周遭靜寂,並不見有人影。“繞過正屋有一片小竹林,他在那裡。”張忘川溫言說道,又從腰間取了一隻寸許的天青扁瓷瓶遞給赫連徽墨,“這是‘歸離丹’,若毒發便吃上一丸,暫可壓制毒性。”
“多謝師兄!”赫連徽墨收了,卻是微微一笑,問道,“風曉在和你鬧彆扭麼?”張忘川搖了搖頭,忽而又是莞爾,倒像是個大人拿頑童沒了法子一般,“他的脾氣,你也知道,不說也罷。倒是還有一樁事,赫連莫懾那邊事態實在不明,你確有把握叫他助你?”
赫連徽墨繫着斗篷,面上似笑非笑,待到整理妥當,纔將一雙清冷眸子擡起,淡淡說道,“有他相助自然是好,沒了他,又如何?”白皙如玉的面龐在月色下印上半彎淺淺青芒,他抿起了脣,看上去極倔強。
張忘川望着他,心底自是憐惜的。“鉤吻”之毒猛烈異常,餘毒更是纏綿不盡,眼下雖用“歸離丹”壓制住了,卻仍是高熱難褪,身子燒痛不說,又有毒氣時時攻心,每一陣發作心口便會有若針刺,氣息轉弱且急,窒悶之意如溺於深潭。
他這般平靜站在跟前,不知要花費多少氣力來忍耐。
赫連徽墨看他神色微變,便是猜到了幾分,因而笑道,“忘川,你不用擔心,我不妨事的,從小不就慣了麼?”話是這麼說着,卻也覺出自己體溫較往常要高了許多,鼻息沉重,竟有幾分難以支持。雖是如此,他仍掛着笑意朝張忘川道了別,轉身往樓下走去。張忘川獨自倚立窗邊,聽那沉重不穩的步子漸漸輕了遠了,不多時,夜色中,那行動略顯滯緩的少年慢慢兒朝正屋後去了。
他擡頭瞧那天邊一輪明月,這才發覺,本是皎潔如雪的月此刻竟蒙上了一抹微紫。
被這銀白透紫的月光鋪蓋下來,嫩翠的竹葉便染了青非青藍非藍的色調,水滑的竹杆上細細長長一道光影清冷至此,便也如那立於密竹間的人一般。赫連徽墨深納了口氣,稍稍驅散氣道中的悶堵,這才緩步而上,喚了一聲。他喚來本是揚了笑意,卻不知聽在風曉耳中卻是噎在喉間,全沒了往日的冷凝清透,轉身瞧他,看了他雙頰燒染眸子萎頓便知此刻正是被病痛煎熬着。
“他沒有替你驅毒麼?”風曉蹙了眉,含着些許煞意的眼直盯着緩緩而來的少年。赫連徽墨笑着上前,倒不與他十分親近,二人隔了兩棵竹子的距離。“我沒料到‘鉤吻’會這麼厲害,我也沒料到嚴正舒雖有解毒的法子,卻並非最徹底的法子。如今,倒是咎由自取了。”前番在司藥監療傷便瞧見了嚴正舒竟有“鉤吻”解藥,正是有了這個底才動了那份心思,而今雖出了偏差,所幸未擾大局。赫連徽墨想着,倒也不甚煩擾,只軟言說道,“風曉,可還記得咱們說過,到了秋天得空便一同去縱烈的‘寒鞘崖’見識一番凜冽至寒的近天之景?”
風曉盯着赫連徽墨,瞧着他言笑晏晏,較往日更是柔和一些,便把手中重劍驟然一揮。手旁幾棵翠竹立時攔腰斷開,枝葉交錯發着簌簌聲響倒成一堆。赫連徽墨靜靜瞧着倒下的竹子,倒是不由笑了一下,再擡眼望風曉,那人也正冷眼瞧過來,說來的話更冷,“你去不了!你活不過秋天!”
赫連徽墨臉色一僵,卻不過是須臾恢復了笑意,說道,“於生死,我卻不十分看重,若非看透這個,便也沒有這份力道支持這許多年了。只是,我偏也是個執拗的,要做的,怎麼都要做到!”話到了這裡,笑意便褪了些,脣角微揚,竟見冷洌。
風曉持着劍柄的手緊了緊,面上卻無變化,只道,“我送你回去吧!”赫連徽墨點了頭,蹋着月色往外去,白慘慘的月光下看着,他臉上燒紅得厲害,身子亦是透出不尋常的熱來,挨着他走的風曉輕輕皺了下眉。
五月初的天氣已然清爽了許多,不冷不熱,恰到好處,兩人便是在和風之中不緊不慢沿街走着。因已至亥初,臨街店肆早便打烊,唯有客棧門前點着紅豔豔的燈籠,待晚來旅人落腳,一時這白日裡喧囂的街市又回覆了青磚瓦頂,舊木陳門。
赫連徽墨少有這般清淨觀看宮外諸物的,擡眼瞧着店鋪牌匾的雕花木掛檐板配着冰盤檐,再瞧下面的青石窗花,倒覺得樸雅細緻,又及硃紅漆門,便覺上面的銅活都極其有趣。“風曉,你說怪不怪,素日裡也有打街上過的,卻是從未發覺這些見慣了的東西都別有意趣。”風曉嗯了一聲,也不搭話。赫連徽墨扭頭看了看他,見他脊背挺拔,目不斜視,倒是有意歡顏說道,“我可是知道你心裡頭怎麼想的。”
風曉冷哼一聲,卻是開了口,“若能多看些別的,便不是現在這樣了。”話說得淡,赫連徽墨卻聽到心裡去了,只是繞開不接,說道,“我有兩件事,要求你。”風曉不吭聲,赫連徽墨也不在意,繼續說道,“罷了,算作三件吧。”他伸手攔了風曉,自己卻又往前走了幾步,也不回身,聽那話音兒卻是帶了幾分涼薄,“你不必送我了,這前兩樁,我自會稍後予你說,最後一樁——”聲音低了幾分,“最後一樁便是,待前兩樁事情辦完了,你就回縱烈去!”
風曉的眸子寒意乍現,眉頭不自覺又是蹙起,“你該是知道我爲什麼留下的。”
前方的少年轉了身,滿臉輕鬆笑容,雖眼眶頰旁皆帶着紅,可風曉卻分明瞧見了他眼中也紅了,只聽他低聲說道,“我知道,所以,才叫你走。”
“不過是早那麼幾個月罷了,不礙事的。”
風曉知道他指的是中毒已深,熬不過兩季去。“既然只是幾個月的功夫,也不差那麼點兒時間,等你死了,我再走!”赫連徽墨聽罷他的話,仰了頭瞧路旁店肆的金漆匾額。他難得沒帶笑容,卻是一雙眸子清亮得驚人,隔了半天才歡欣說道,“也好,到時候記得將我這副皮囊一把火燒了,燒了化了灰才幹淨!”
他說完話,低了頭認真望着風曉,待瞧見風曉點了頭,才舒展雙眉,往日裡對人的溫柔笑意又是漸漸聚起在脣邊。
斜月清照,少年頎長身影幾乎是輕快遠去,風曉手中重劍微微掠過一抹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