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兩邊長滿了茂密高大的鐵線蕨,其間點綴着一簇簇野蘆筍。小溪從我們身旁快樂地流淌,徐徐微風拂過銀樹樹葉,像是情人在呢喃低語,鴿子在周圍咕咕地叫着,長着鮮豔翅膀的鳥兒在林間飛舞,恰似一顆顆晶瑩的寶石。好一幅極樂園般的美景。
如夢如幻的景色,之前幾次死裡逃生的欣慰感,再加上最終抵達了盼望已久的這片土地,一時間我們都陶醉其中。亨利爵士和安博帕低聲說着什麼,一會兒英語,一會兒祖魯語,兩人談得熱火朝天。我躺在芬芳的鐵線蕨叢中,眯着眼睛看着他們。一會兒工夫,我發現古德不見了,於是四下張望,想看看他在做什麼。原來他剛剛在小溪裡洗了澡,現在正坐在岸邊,除了一件法蘭絨襯衣,身上什麼也沒穿。顯然,他還是改不了愛乾淨的習慣,正專心梳洗呢。古塔膠衣領已經洗過了,長褲、外套和馬甲上的塵土也全抖掉了,此刻他正把它們仔細地疊好。當看到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裂縫和窟窿時,他難過地搖了搖頭。一路上艱險不斷,衣服自然千瘡百孔。接着他拿起靴子,抓起一把鐵線蕨擦了擦,又拿出一塊油脂抹在靴子上。這塊油脂是他從“英庫”身上小心切下來的。他擦得很仔細,最後透過單片眼鏡徹底檢查了一番,這才滿意地穿上。接着進行下一項工作。他從隨身帶的包裡掏出一把小梳子,梳子上鑲着一面小鏡子。他照了照鏡子,顯然對自己現在的模樣很不滿意,於是開始細心地梳頭,又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還是不滿意。他摸了摸下巴,十天沒刮,鬍子已經很長了。“他不會是想現在刮鬍子吧?”我暗自納悶。誰知他真的動手準備刮鬍子。先拿出擦靴子的那塊油脂,在水裡仔細地洗了洗,又從包裡掏出一把小巧的安全型剃鬚刀。這種剃鬚刀是專爲擔心刮破臉的人設計的,也適合航海時用。只見古德拿起油脂在臉和下巴上使勁蹭了蹭,然後開始刮鬍子,一邊刮鬍子,一邊不住地呻吟,顯然很疼。看他與鬍子奮力搏鬥的模樣,我肚子都快笑破了。在這個地方,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拿油脂刮鬍子,實在讓人覺得又奇怪又好笑。費了半天勁,終於刮完了右邊臉和下巴上的鬍子。就在這時,只見一道亮光閃過他頭頂。
古德一下子跳起來,嘴裡罵了幾句,要不是安全型剃鬚刀,他肯定會把喉嚨割破。我也猛地蹦了起來,只見離我不到二十步,離古德大約十步遠的地方站着一羣人,個個身材高大,古銅色的皮膚,有的人頭插漂亮的羽毛,身穿豹皮短斗篷。前排站着一個大約十七歲的小夥子,他舉起一隻手,身體前傾,一副希臘標槍手的姿勢。顯然剛纔那道亮光就是他投出的武器。
這時,一個士兵模樣的老人從人羣裡走了出來,抓着小夥子的胳膊對他說了些什麼。然後他們朝我們走過來。
亨利爵士、古德和安博帕防備地舉起步槍,不過這羣土著人仍然朝我們走過來。我明白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步槍爲何物,所以纔對步槍無動於衷、毫不在意。
“把槍放下!”我衝他們大叫,我明白,我們唯一活命的機會就是和解。他們依言放下槍。我走上前,向拉住小夥子的那位老人開口說道:“你好。”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我打算先用祖魯話試試。沒想到對方竟然聽懂了。
“你好。”那位老人也用祖魯話回答。他的祖魯話雖然帶了些方言,但我和安博帕都能聽懂。後來我們才知道,他說的是一種古祖魯語。
“你們來自何方?”他繼續說道,“你們是何人?爲何三人是白皮膚?另外一人的臉卻和我們相似?”他指了指安博帕。我看了看安博帕,他所言不假。安博帕的臉和身材確實和這羣人有幾分相似。不過我沒時間細想。
“我們是外來的,是爲和平而來,”我說得很慢,以便他能聽懂,“這人是我們的僕人。”
“你說謊,”他回答,“沒有外來人能穿過萬物不生的山脈。不過你撒謊也沒關係,如果你們是外來的,就得死。進入庫庫安納的外來人都得死。這是國王定下的法律。受死吧,外來人!”
聽了這話,我暗暗吃驚。只見有人把手伸向腰間,我更是嚇了一跳。他們每人腰間都掛着沉重的大刀。
“這個老叫花子在說什麼呢?”古德問我。
“他說我們都得死。”我冷冷地說道。
“哦,上帝啊。”古德咕噥了一聲。他有個習慣,一遇到什麼難事,總喜歡伸手摘下上排假牙,再噼啪一聲裝回去。這時他又習慣性地這麼做。誰知這個動作竟成了我們的救命符。那些威風凜凜的庫庫安納人幾乎同時發出驚恐的尖叫聲,向後退了幾碼。
“怎麼回事?”我疑惑不解。
“是他的假牙,”亨利爵士低聲說道,語氣中難掩興奮,“他動了動假牙。古德,快把假牙摘下來!快啊!”
古德摘下假牙,悄悄地塞進法蘭絨襯衣的袖子裡。
過了幾秒鐘,好奇心戰勝了恐懼,這羣人又慢慢向前走了幾步,顯然他們已經忘記了要殺我們的本意。
“怎麼回事,外來人?”老人指着只穿了一件法蘭絨襯衣,鬍子只颳了一半的古德,一臉嚴肅地問道,“那個人穿着衣服卻光着腿,蒼白的臉上一邊長着鬍子,一邊卻什麼也沒有,還長着一隻閃閃發光的透明眼睛,牙齒可以任意摘下,再裝回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張嘴。”我對古德說道。他立刻翹起嘴脣,像一隻發怒的狗,衝那個老人咧開嘴。古德嘴裡露出兩排淡紅色的牙牀,就像一頭出生不久、還沒長牙的小象。這羣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的牙呢?”他們大叫,“我們剛剛明明看見了呀。”
古德慢慢轉過頭,做了一個不屑一顧的手勢,一隻手飛快地掠過嘴巴。然後又轉回頭衝他們咧了咧嘴。瞧!嘴裡出現了兩排整整齊齊的牙齒。
之前向他擲刀的小夥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嘴裡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滿臉驚恐。那位老人也嚇得兩腿直哆嗦。
“我明白了,你們是神靈,”他聲音顫抖,“凡人怎麼可能只有一邊臉長鬍子呢?怎麼可能長着透明的圓眼睛呢?牙齒怎麼可能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呢?神靈啊,請饒恕我們吧。”
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錯過?
於是我面帶威嚴,微微一笑,說道:“這次就饒了你們。告訴你們真相吧。雖然我們的長相和普通人相似,但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我們來自……”我頓了頓,“夜空中最大最亮的那顆星星。”
“哦!哦!”驚呼聲此起彼伏。
“是的,的確如此。”我親切地笑了笑,繼續撒着彌天大謊,“我們在這裡只待一會兒,賜福於你們。瞧,朋友們,我還特意學了你們的語言呢。”
“是的,是的。”這羣人齊聲附和。“哦,神靈啊,”那位老人插了一句,“不過你們學得真糟糕啊。”
我生氣地瞪了他一眼,他畏畏縮縮地後退一步。
“現在,朋友們,”我繼續說道,“我們千里迢迢,從遙遠的星星上來到這裡,卻受到這般待遇。有人竟敢向牙齒會動的神靈扔刀子。你們也許認爲我們會報復,不會放過那個大不敬的傢伙。”
“饒恕他吧,神靈,”老人哀求道,“他是國王的兒子,我是他叔叔。如果他有什麼閃失,我難逃其責。”
“是的,沒錯。”小夥子一個勁地強調。
“你們也許懷疑我們復仇的能力。”我不理會這兩人,繼續說道,“別動,我讓你們見識見識。你,這條狗奴才(我故意用粗魯的語言稱呼安博帕),把會說話的磨管給我拿過來。”說完,我瞟了瞟步槍,再衝安博帕使了個眼色。
安博帕站起來,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把槍遞給了我。
“給您,萬神之神。”他畢恭畢敬地朝着我深深一鞠躬。
就在我讓安博帕拿步槍前,我發現大約七十碼遠的一塊岩石上站着一隻小山羚。於是我決定冒險開一槍。
“看見那隻小山羚了吧?”我指着那隻小山羚說道,“告訴我,凡夫俗子能從這兒用聲音殺死它嗎?”
“當然不能,神靈。”老人回答。
“你們自然是不能。不過我能。”我平靜地說。
老人笑了笑:“恐怕就是神靈也做不到吧。”
我舉起步槍,瞄準目標。這種羚羊體型不大,射不中也情有可原,不過我知道這次決不能失手。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扣動扳機。小山羚還靜靜地站在岩石上。
“砰!”小山羚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死了。
人羣中立刻發出陣陣驚歎。
“如果你們想要肉,就去把它拖過來吧。”我冷冷地說道。
老人打了個手勢,一個隨從跑過去,不一會兒就把小山羚扛了回來。子彈正好擊中獵物的後肩,我滿意地微微一笑。這羣人圍在小山羚身旁,驚恐地看着彈孔。
“你們瞧,”我說道,“我從不說大話。”
衆人一片沉默。
“如果你們還懷疑我們的能力,”我接着說,“那就站在那塊岩石上,我保證他的下場和這頭羚羊一模一樣。”
誰也不敢輕易嘗試,最後國王的兒子開口了。
“真有這麼厲害嗎?叔叔,你過去,站在那塊岩石上。他的魔法只能殺死一隻羚羊而已,肯定殺不了人。”
老人沒有照做,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不!不!”他連忙反駁,“我這雙老眼已經看清楚了。他們的確會魔法。帶他們去見國王吧。如果誰還有所懷疑的話,那就站到岩石上去,見識見識魔管的威力吧。”
人羣裡傳來一陣急切的反對聲。
“別把魔法浪費在我們身上,”有人說道,“我們相信了。我們這裡的巫師絕對沒有這麼神通廣大。”
“沒錯,”老人回答道,心裡的石頭這才落了地,“這是毫無疑問的。聽着,各位星辰之子,你們眼睛會發光,牙齒會動,咆哮如雷,還會隔空狩獵。我叫英弗杜斯,前庫庫安納國王卡法的兒子。這個年輕人叫斯卡加。”
“就是這小子差點要了我的命。”古德嘟噥了一句。
“我們偉大的國王叫泰瓦拉,他有一千個女人,他是庫庫安納至高無上的君主,是所羅門大道的守護者。他英勇無比,法力高強,統帥衆軍,無往不勝。一隻眼的泰瓦拉令人敬畏。”
“那麼,”我傲慢地說道,“就帶我們去見見泰瓦拉吧。我們不和下人囉嗦。”
“好的,各位神靈。我們會帶你們去,不過路途遙遠,這次我們奉命出來打獵三天。不過請神靈不要着急,我們會帶路的。”
“那好吧,”我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們是永生的,有的是時間。我們準備好了,你們前面帶路吧。不過英弗杜斯,還有你,斯卡加,你們給我聽好了!別和我們耍花招,也別想設什麼圈套。要是你們膽敢動歪腦筋,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到時候有你們好看的。瞧見那位光着腿、長着半邊鬍子的神靈(古德)了嗎?他那隻透明的眼睛能射出金光,不但你們會被射死,就連你們的國家也會被夷爲平地。他那來去自如的牙齒能把你們緊緊咬住,把你們和你們的妻兒統統吃掉。還有魔管也會教訓你們,只要它一咆哮,你們就會變成滿身是眼的篩子。都給我小心點!”
這一大段威脅的話果然起了作用。其實,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爲之前這羣人已經被我們的威力嚇得不敢輕舉妄動了。
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嘴裡不住地念叨“庫姆、庫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們對皇室的敬辭,相當於祖魯語中的“巴耶特”。接着老人轉身對隨從吩咐了幾句。隨從立刻跑過來,幫我們提行李,但是怎麼也不敢碰槍。他們甚至拿起了古德的衣服,如果讀者還記得的話,這些衣服整齊地疊放在古德身邊。
古德一把上前抓過衣服,和對方吵了起來。
“擁有透明眼睛,會動牙齒的神靈,”老人說道,“這些東西理應讓僕人拿。”
“可我想穿衣服!”古德用英語怒吼道。
安博帕翻譯了他的話。
“不,神靈,”英弗杜斯說道,“您要在僕人面前遮住您那白色的美腿嗎(古德的皮膚很白)?是因爲我們冒犯了您嗎?”
我幾乎笑出聲來,這時有人拿起了他的褲子。
“該死!”古德大吼一聲,“那個黑鬼拿走了我的褲子。”
“你要知道,古德,”亨利爵士說話了,“你在這個國家已經是神的形象了,你必須堅持下去。別再穿褲子了,今後你只能穿法蘭絨襯衣,靴子,戴單片眼鏡。”
“沒錯,”我說,“還只能留半邊鬍子呢。如果你改變形象,他們會認爲我們是騙子。我很同情你,不過說真的,你必須這麼做。一旦他們起了疑心,我們就小命難保了。”
“你真的這麼認爲嗎?”古德一臉沮喪地問道。
“是的。你那‘白色的美腿’和單片眼鏡現在就是我們的招牌。亨利爵士說的沒錯,你必須堅持下去。幸虧你穿了靴子,天氣也很暖和。”
古德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整整過了兩個周,他才習慣這種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