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結束後,亨利爵士和古德被擡進了泰瓦拉的王宮,我也跟了進去。他們倆都極度疲憊,再加上失血過多,體力嚴重不支。相比之下,我的情況稍好一些。我人瘦而結實,比大多數人的耐力更強,或許這得益於我體重較輕,並且長期鍛鍊。可是此刻的我也疲憊不堪。每當這時,獅子咬過的舊傷就會復發,疼痛不已。另外,由於早晨捱了一棒,現在我感到一陣陣劇烈的頭痛。總之,那天晚上,我們三人痛苦的呻吟聲就像一首悲慘的三重唱,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們畢竟還能躺在這兒感受痛苦,和成千上萬死去的勇士相比,已經非常幸運了。早晨他們還個個身強力壯,如今卻變成一具具冰涼的屍體。何況,還有美麗的芙拉塔服侍我們。自從我們救了她之後,她就自願做我們的女僕,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們,尤其對古德,更是無微不至。我們艱難地脫下鎖子甲,今天它可立下了汗馬功勞,沒有它的話,古德和亨利爵士恐怕命難保。但是雖然鎖子甲擋住了武器刺入,卻無法避免擦傷。亨利爵士和古德身上傷痕累累,我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芙拉塔弄來一些搗爛的綠葉,輕輕地敷在我們的傷口上。聞着綠葉散發的陣陣清香,我們感覺舒服多了。擦傷固然很疼,但亨利爵士和古德的傷口更叫人擔心。古德“白色的美腿”上被紮了個洞,流了很多血。亨利爵士的下巴被泰瓦拉砍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幸運的是,古德本身就是個出色的外科醫生。他那隻小藥箱剛一送到,他就徹底地清洗傷口,然後藉着庫庫安納原始油燈的昏暗光亮,仔細地縫合亨利爵士的傷口,再縫合自己的傷口,又看了看,非常滿意。接着他在傷口上塗了一層厚厚的消炎藥膏,最後用手帕包紮傷口。
與此同時,芙拉塔爲我們熬好了一鍋濃濃的肉湯,因爲體力透支的我們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喝完肉湯後,我們倒在舒適豪華的皮毛毯上休息。王宮裡到處鋪着這種皮毛毯,舒服極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天晚上,睡在泰瓦拉的牀上、蓋着泰瓦拉的皮毛毯的人,正是親手殺死他的亨利爵士。
經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天,實在沒那麼容易入睡。剛開始,四面八方傳來女人的哭喊聲。她們爲死去的丈夫、兒子、兄弟痛哭不已。今天有超過兩萬人戰死沙場,幾乎佔了整個庫庫安納軍隊的三分之一。如此慘重的數字背後,有多少人悲慟欲絕。我們躺在牀上,聽着她們的痛哭聲,實在令人心碎。此時我才明白,爲了實現人類的野心,需要付出多少生命的代價,這簡直太可怕了。午夜時,女人們的哭聲漸漸減弱了,周圍安靜了下來。沒過多久,後面的屋裡響起了一個尖細的嗓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加古爾爲死去的國王泰瓦拉而哭泣。
後來,我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會兒,一想起過去二十四小時裡經歷的可怕事件,就會從睡夢中被驚醒。一會兒,我彷彿看見那個被我親手打死的士兵站在山頂上衝我過來,要我血債血償;一會兒,我彷彿置身於格雷軍的陣地中,看見士兵們奮勇殺敵,殊死抵抗;一會兒,我彷彿看見泰瓦拉血淋淋的人頭從我腳邊滾過,頭上還插着羽飾,咬牙切齒,怒目圓睜,一臉凶神惡煞的表情。就這樣我輾轉反側,不知道怎麼熬過了這一夜。終於,天亮了,這下我才發現,同伴們這一夜過得也相當糟糕。古德發了高燒,覺得頭重腳輕。最讓我擔心的是,他吐血了。顯然,昨天那個庫庫安納士兵朝他身上狠刺幾刀,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內傷。至於亨利爵士,雖然臉上陣陣發疼的傷口令他吃飯困難,而且不能笑,但看起來恢復得不錯。
大約八點,英弗杜斯過來看望我們。儘管經過前一天的激戰,又加上昨晚整夜未眠,這位老將軍依然精神飽滿。見到我們,他非常高興,熱情地和我們一一握手。看到古德的傷勢,他又覺得很難過。我注意到,他對亨利爵士非常敬佩,言行舉止之間把他視爲神靈一般。後來我們發現,庫庫安納的全體人民都把亨利爵士奉若神靈。戰士們說,沒有凡人在經過一天的血戰後,還能殺死泰瓦拉。要知道,做爲國王的泰瓦拉可是庫庫安納最勇猛的戰士。在一對一的決鬥中,亨利爵士居然一斧頭就砍斷了泰瓦拉粗壯的脖子。這一斧頭在庫庫安納被廣爲傳頌,還成了當地的一句諺語。從此之後,只要有人技藝超羣,或精彩的攻擊,都會被稱作“因楚卜的一擊”。
英弗杜斯告訴我們,泰瓦拉所有的軍隊都歸順了艾格努斯,各地的酋長也紛紛投降。亨利爵士一斧頭砍死了泰瓦拉,也避免了所有的騷亂。因爲泰瓦拉唯一的兒子斯卡加已死,再也沒人爭奪王位。
我感慨萬千地說,艾格努斯是踏着血泊登上王位的。老將軍聳聳肩,說道:“是的。不過有時,只有流血才能換來庫庫安納的平靜。的確很多男人陣亡了,但女人們還活着。孩子們很快就會長大,取代死去的人們。這片土地能夠平靜一段時間了。”
英弗杜斯走後,上午,艾格努斯也來看望我們。他頭戴那塊象徵王權的鑽石,一派王者風範,身後跟着畢恭畢敬的侍衛。看着眼前意氣風發的他,我不禁想起幾個月前在德班,這個高大的祖魯年輕人來見我們,毛遂自薦,請求做我們的僕人時的模樣。真是世事難料,命運無常啊。
“您好,國王陛下。”我站起身來說道。
“你好,馬庫瑪扎恩。承蒙你們三人鼎力相助,我才能奪回王位。”他衷心地說道。
他還告訴我們,一切進展順利。他希望在兩週後舉行一個大型宴會,昭告全天下,庫庫安納有了新的國王。
我問他,打算怎麼處置加古爾。
“她是這片土地上的惡魔,”他回答,“我要殺了她。她手下的一衆女巫也要統統處死!她活得太久了,沒人記得她還有年輕的時候。她訓練女巫,讓人民飽受痛苦。”
“但她懂得很多。”我回答,“艾格努斯,你要知道,毀滅知識易,累積知識難啊。”
“的確如此,”他沉思片刻,說道,“只有她知道‘三女巫’山的秘密,那兒是所羅門大道的盡頭,是歷代國王埋葬的地方,是沉默山神的所在。”
“是的,鑽石也在那兒。別忘了你的承諾,艾格努斯。你許諾過要帶領我們尋找鑽石,甚至會饒恕加古爾,讓她帶路。”
“我不會忘記的,馬庫瑪扎恩。你放心,我會考慮你的話。”
艾格努斯走後,我去看望古德,發現他已神志昏迷,不省人事。傷口引起的高燒,再加上內傷,使他的病情非常嚴重、非常棘手。隨後的四五天裡,古德一直生命垂危。要不是芙拉塔不知疲倦地悉心照顧,古德難逃一死。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何種膚色,全世界都一樣。黑皮膚的美少女芙拉塔夜以繼日地守在古德的牀前,把病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動作靈巧又溫柔,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護士。頭一兩個晚上,我試圖幫幫她。亨利爵士的傷勢稍微好轉,能夠活動了,也想幫她一把。可是她卻嫌我們礙手礙腳,最後堅決要求自己一人照顧古德。就這樣,她沒日沒夜地照顧古德,給他喂藥。這是當地的一種退燒藥,用冷卻的牛奶加上鬱金香根莖的汁液製成。喂完藥,她又爲他驅趕蒼蠅。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的是這樣一副畫面:古德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身體瘦弱,面容憔悴,眼窩深陷,不時說着胡話。芙拉塔坐在一旁的地上,背靠着牆,眼神溫柔,這位身材勻稱的庫庫安納美女此時滿臉倦容,目光裡卻滿是憐憫之情,或許還有其他的感情?
前兩天我們都以爲古德沒救了,心情沉重。只有芙拉塔堅信他一定會挺過這一關。
“他一定會活下來。”她堅定地說道。
古德住在泰瓦拉王宮裡。艾格努斯下令,除了我和亨利爵士之外,所有住在這裡的人一律搬走,好讓古德安靜地養傷。因此,王宮方圓三百碼之內非常安靜。在古德生病的第五天晚上,我照例在臨睡前去看望他。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屋中。地板上的油燈站在古德身上,他沒有像前幾天那樣不停地翻來覆去,而是靜靜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