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聚賢莊的九曲迴廊,鄭夕顏面色沉重,沒有脫險後的喜悅。握緊手中的弓箭,她的眼底有過一星半點的猶豫和遲疑。方纔她原不想留那人一命,卻不知爲何突然手上一抖,於是箭偏了。
說也奇怪,反倒箭偏了,她竟有一種莫名的釋然。
或許是那雙如狼的眼睛,讓她有種驚心寒涼的錯覺。
身處亂世,她早已明白,血浸白骨不過是爲了存活,她早已不在乎殺人。別人不死就是她死,與其如此,不如蒙了心縱意一回。用此刻三尺白骨,換此生的一隅偏安,也算值得。
只是她從未想過,終有一天她會森森白骨,飲血而上。
剛走到假山前,忽然一道如振翅之鷹般的黑影掠過她的頭頂。鄭夕顏心驚,急忙環顧四周,卻一無所獲。
方纔那個影子甚是詭異,是什麼怪鳥?何以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小姐?”一聲輕喚,將鄭夕顏拉回現實。看了看眼前的婢女,鄭夕顏凝眉,“你是新來的?”
“奴婢織雲,是剛入府的奴婢,以後由奴婢來伺候小姐的起居。”織雲容貌平平,身材倒是十分勻稱,鄭夕顏望着她,卻見她一雙明亮的眼睛裡沒有尋常奴婢該有的畏懼,相反的多了許多平靜從容。
“是秦……是公子讓你在湖邊接我的?”鄭夕顏擰着眉。
“喏。”織雲不多話,將鄭夕顏引向假山。
然不等鄭夕顏開口,織雲卻已經扣動了機關,“奴婢來自永定侯府,小姐請放心。”
鄭夕顏眸色微恙也不說話,只是細細的打量着織雲的一舉一動。雖說是永定侯府來的,但並不代表她會付諸對應的信任。亂世,誰真誰假,誰人誰鬼,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小心駛得萬年船,她不能有絲毫的行差踏錯。
距離石室的不遠處,她隱約看見裡頭透出微弱的燭光,頎長的倒影落在門口。房中的那個男子,保持一貫的品茗姿態。她眉睫微揚,回眸看了織雲一眼,織雲會意的離開。
一步一頓走向門口,她低眉看着地上的影子,而後緩緩擡頭看他。
燭光裡,俊彥的男子,眼底暈開淡淡的幽光。
一桌一燭,一人一杯茶。場景靜謐得恍如隔世,他墨發白裳,端坐在石桌前。回眸看她,眉目間跳躍着明滅不定的淺淺光暈。
那一刻,她有分秒的晃神。
如此安靜的男子,宛若謫仙,白衣素潔,不染塵埃。
只是,在觸及他凝起的幽暗眸子,鄭夕顏陡然回過神,心裡卻有種不知名的詭異驚懼。這雙邪魅的眼睛,讓她忽然想起了神秘的少主,整個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爲何不說話?”秦沐風脣角淺淺,勾勒出涼薄的清冷。
鄭夕顏直勾勾盯着秦沐風,眼睛裡有些不知名的瑩潤,“你怎麼知道我會從西窗跳下,而且早就派人在那裡等我?”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無法觸摸他的世界,宛若相隔甚遠。他總是站在僻靜的角落,靜靜的看她爲他生死。
只是這樣的深沉,讓她忽然想起初遇時那個邪肆的男子。皇位的浸染,便讓他日漸沉冷,再也不復當日的恣意。他邪冷的感覺,讓她有種徹骨的陌生與內心隱隱的抗拒。可是他偏又是這般的若即若離,讓她漸漸的泥足深陷。
一聲輕嘆,鄭夕顏倔強的背過身去,她還是她,驕傲如她。
“不好嗎?”他清淡的口吻如清風拂面,不帶絲毫情愫。
“你是刻意的?”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直視他的眼睛。
“什麼?”他手中的杯子停在半空,側過臉去看她冷然的面孔。
鄭夕顏脣角牽起冷冽的嗤笑,“那個胖子,是你的人。爲的就是安排我見到那個少主,不是嗎?”
秦沐風放下杯子,淡漠冰涼的凝視她光亮的眸子,“何以見得?”
“你想讓我引起那人的注意,又怕欲蓋彌彰,所以設局讓我成就一場
意外。因爲你知道月娘就在那裡,她一定會暴露我的身份,而我……因爲我的身份和男人對淺薄姿色女子的慾念,可以活着逃出賭坊。”鄭夕顏不是傻子,她只是不願意去承認,可是事實就是事實,誰都無可更改。
他垂着濃郁的睫毛,遮去了眼底的精芒,手心依舊握着那枚白玉蓮花,指尖輕輕摩挲着蓮花上的紋路。不置一詞,在鄭夕顏看來,便是默認。
許久,他才幽然開口,“還有呢?”
深吸一口氣,鄭夕顏袖中的五指緊緊蜷握,“你要那人記得我,所以配上專屬於我的弓箭。如你所願,我做到了。”
“你既知曉,爲何還要射那一箭?”他冷眸無溫,卻在眼角溢開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微光。
“若我不成全你,你會就此罷休嗎?你既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又不願放了我,亦不肯讓人傷我,到底意欲何爲?”她將弓箭置於他面前,“秦沐風,我不喜歡被人利用的感覺,一點都不喜歡。”
他擡眼看她,脣角再沒有一絲笑靨。
手中的杯盞砰然被捏碎,她看見他的手緩緩垂下,鮮血沿着掌心源源而下。她不再向上次那樣替他包紮傷口,只是平靜從容的看着他。
就像她說的,他想要利用她,卻又……不肯讓人傷她。
偏偏一切都好似完美的意外,他能設局,能擺佈,能運籌帷幄,能斷人生死。唯獨料不到她的一顆七竅玲瓏心,料不到身不由己的玲瓏棋局。
他起身,看着孤身冰冷,眼底的光漾開莫測的清冷,“睡吧,很晚了。”
她羽睫微揚,倔強得不肯看他一眼。卻盯着地面上頎長的黑影,緩緩挪出房間。心頭落空,手心,微涼。
也不回眸去看,她有她的驕傲,有她的堅韌。秦沐風,你到底是怎樣的心腸?爲何越靠近,越想逃離?越靠近,越覺得心寒?
腦子裡,是他那張驚豔絕世的容臉。眉心那點紅,卻宛若她的心頭硃砂,有種點點的心血,點點的哀傷。他走得絕然,慣來的恣意瀟灑。
躺在牀榻上,鄭夕顏羽睫微微垂下,不願再去想。
突然,燭火霎滅。
漆黑一片的瞬間,溫暖的擁抱從後而來,熟悉的氣息涌上鼻間。冰涼卻讓人心安,他的手環住她的雙肩,她幾欲掙扎,耳邊卻傳來他的低語呢喃,“最後一次。”
她的手,縮了回來。
他去而復返,只是爲了說這句話嗎?
最後一次?因爲無痕樓即將修好,所以他們……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留戀這樣的柔情。難得的溫柔,彷彿一種依賴,更似一種毒,慢慢浸染人心腐蝕靈魂。
閉上眸子,她不願多想,因爲太累,因爲真相,總是比想象更殘酷。而她所不知道,遠比她知道的,多得多。
外頭星辰很好,鄭夕顏的呼吸漸漸開始均勻。安然入睡的模樣,有一種恬靜美好,無人可以超越。
身後的秦沐風徐徐起身,低眉望着懷中沉沉睡去的女子。
許是真的累了,又或者她今日受了不少驚嚇。
只是他沒有想到,她竟什麼都猜到了。
她太聰慧,對於他而言,未必是好事。他不知道的是,她到底知道多少?爲何她每次面對他的決策,總能看見她眼底一閃即逝的光芒?那是什麼?他找不到答案。越是這樣,他覺得自己越是有種好奇的作祟心裡。
想要了解她,知曉她的一切,明白她的內心。可是他,看不透她。又或者他現在就可以殺了她,而後毫無阻礙的繼續他的計劃。
但……
指尖掠過她的眉心,她翻個身窩在他的懷裡,恬靜得宛若慵懶的貓咪,教人不忍觸碰她的美好。
他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或許還不錯。
一陣冷風從門外掠過,黑暗中的秦沐風依舊柔和的撫着鄭夕顏熟睡中的臉。有了安息香,她會一夜無夢睡天亮。
脣角不經意的勾勒出一絲淺笑,連他自己都渾然不覺。
方纔她說出那番話時,他真的有過震撼,甚至有過殺了她的念頭。可是她還是射了那一箭,卻讓他打消了一切的念頭。
愚蠢的傻女人,便是這般的倔強。
這性子,果然了不得。
似自言自語,又似衝着空氣中的某個人開口,口吻不帶一絲溫度,秦沐風幽然如黑暗中綻放的曼莎珠華,“靜觀其變,不許打草驚蛇。”
沒有人回答,只有冷風掠過地面的聲音。
等到清晨鄭夕顏睜開眼,早已不見了身邊的男子。眉目間沒有溫度,也沒有眷戀,他本就不是她該眷戀的良人。因爲她握不住,也看不穿,索性便封鎖了左肩下方的位置。他說過,是最後一次。
既然如此,她也當那是真的。
而後的一連三日,鄭夕顏都不曾見到秦沐風的身影。
直到……
三日後的夕陽如血,她站在夕陽下,容色清冷,身影單薄。擡眼望着高聳的無痕樓,她眯起微涼的眸子,有一種淺淺的颯冷。似血殘陽染紅了無痕樓,也染紅了她的雙目,羽睫上落下美麗的金色光芒,如霧杳渺,卻璀璨得教人挪不開眼睛。
別院幽冷靜謐,尤其是夜幕降臨的那一刻,有種巍峨中的森冷。樹木林立高聳,黑壓壓的從頂上壓下來,將斑駁而詭異的影子落在地面上。
雕欄玉柱,殿宇層層交錯,幽深的河渠從迴廊下方引過,月色中盪開粼粼波光。最爲矚目的是一棟高達七層的塔形建築,底層的正門上掛着無痕樓三個醒目字樣的牌匾,上面的字體蒼遒有力,宛若凝注了九州之氣。
風吹過,無痕樓廊檐四角上的紫銅鈴鐺便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極了佛塔裡的梵音,讓人爲之心神一震。
“七層浮屠。”秦沐風忽然低低的說了一句。
鄭夕顏回眸,不知何時他竟然站在自己身後。她眼中的光顫了一下,還是沒能看懂他眼底的精芒。她看着他仰起頭,望着他一手造就的恢弘。可是黑暗中的無痕樓,卻宛若一棟俗世的囚籠,終將逐漸吞沒萬物生靈。
“你到底要做什麼?”鄭夕顏脫口而出。
秦沐風低眉看她,眼底的光宛若嶙峋波光,教人癡迷,“你知道的。”
鄭夕顏眼底的光黯了一下,“這樣真的好嗎?”
他的表情瞬息萬變,頃刻間,淡漠得像個陌生人,這是鄭夕顏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的顏色。一如往昔的桀驁與不羈,風掠過他的眉,撩動他眉心一點。冷冽的月光,完美的勾勒出他俊美非常的臉部輪廓。
“你會幫我的。”他的自信,洋溢着蒼白的銳利。口吻平淡如常。
“爲何?”她的眉睫垂了一下,羽睫輕輕煽動。
她不是傻子,當然知道此行的目的。想要平定韋國,卻不想流血,那是天方夜譚。若可以,願得一隅偏安,不再踏入亂世紛爭。可惜,一切都身不由己。
回去大雲,她永定侯小姐的身份就會被拆穿,爲了逃脫二皇子的婚事而詐欺,便是欺君之罪。就算皇帝念及舊恩不予懲處,二皇子秦沐麟和劉夫人會罷休嗎?會答應放過他們嗎?不會,睚眥必報的性子,決定了永定侯府的風口浪尖。
可是,她無悔。與其嫁給秦沐麟這樣的人,她寧願死,寧願隨秦沐風四處奔波。
秦沐風不說話,與她並肩而立。
亂世風雲起,屠戮不由人。重鑄七層塔,浮屠亦難渡。
夜,寂冷,四處瀰漫着血腥的殺戮。
“宗主有命,雞犬不留!”爲首一聲低喝,已然衝進賦興樓。
“喏!”異口同聲的迴應,伴着一羣訓練有素的黑衣人,快速進入賦興樓。
冷劍劃過,速度之快,聽不見一聲淒厲的慘叫。
夜還是靜謐無常,人卻去見了黑白無常。黑衣人進去了,最終一個也沒有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