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聲音,這種語氣。只可能是花無期。果然,一擡頭,花無期淡淡顏色的臉便在面前,他身上是不變的雨過天青色的長衫,纖塵不染,襯着我們兩個泥人,加倍鮮亮。他正微挑眉梢對我們上下打量,哼了一聲,又道:“就算想要做點什麼,也起碼選個好地方……”
我忍不住有點兒好笑,想人家花無期一介小妖,混跡人間,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學人類的行爲做派,穿長袍搖扇子,扮斯文扮優雅。只可惜偏偏又管不住自己的小脾氣,不定什麼時候就原形畢lou。花無期的模樣,大概也會合某一部分人的口味,我卻一直都不忍心花癡他,一則,他可是一門心思想要成仙的,不宜妄動凡心;二則。花無期在人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只認識一個蘇小妹,我總得多少慈祥親切些,關心他愛護他什麼的……
我這是老毛病,一想事情就走神,回過神來時,我跟佛印已經旁若無人的走過花無期身邊,花無期顯然氣的牙癢癢,腳下卻加快幾步,跟了上來,一邊悻悻的道:“這是要去哪?”
“回家去。”
“回家?”花無期愣了一下,腳下一停:“果然還是和尚有門道,這麼着就大徹大悟了?”
“嗯,我忽然又想回去種花了……”看花無期皺了眉,便註上一句:“蘇小妹,真的就只有這點兒出息。”
這句是我前陣子費盡心思在楊府種花時,花無期常說的一句話,每每我興致勃勃,他總是撇一下嘴角,注一句:“蘇小妹,我看你也就這點兒出息了……”
佛印和花無期腳程均快,說話間已經到了山下,山下離蘇府尚有一段路程,我正想着泥人過街,不知會吸引多少注視,卻忽聽不遠處馬兒輕嘶了一聲。花無期走過去,解了繮繩。把那馬直牽到我面前,一臉理所當然的道:“這是真馬。”
這個嘛……真馬假馬且不說,關鍵是,我好像沒怎麼騎過馬哦……我微仰面看了看那馬,馬眼珠骨骨碌碌,好像比我的拳頭還大……我真的拿拳頭去比了一比,那馬以爲我威脅它,立刻一側頭,鼻子裡噴出一股怒氣,我趕緊轉手扶過繮繩,花無期搭了手過來,我便踩着他的手掌攀上了馬背,然後學以前見到的大俠們,把身子伏低在馬背上。
佛印合什道:“小妹,你先回去罷,改天我有空,再去見你。”哦,我這才注意到馬兒只有兩匹,於是在馬背上對他點一下頭,誰料就這麼一疏神之際,那馬兒已經蹄子一揚。身子人立,輕輕鬆鬆的把我xian了下來,幸好有花無期在,所以倒沒落地。
可見很多事情,不親自試一下,永不會知曉艱難,沒騎過馬,只見過馬跑,是不頂用的……花無期揚揚眉:“大師不必客氣,那匹馬就是給大師準備的。”嘴裡說着,指一下那匹馬,下一個動作,就已經拎着我上了馬背……
沒錯,確實是拎,因爲花無期坐正了之後,我的身子仍舊還整個兒掛在馬的一側,全部重量懸在花無期一隻手上。我看了花無期一眼,似乎在花無期眼中看到一絲笑,我有點懷疑自己是看錯了,可是想再細看時,馬兒已經揚蹄奮起,我被拋高拋低,擡頭不太方便,只好先縮起來。
隔了片刻,花無期終於失笑出聲,轉轉手腕,把我拋在馬背上,一邊擋了他一支手臂,姿勢顯然比剛纔舒服許多。也安全許多。花無期笑了幾聲,問我:“你不會騎馬啊?”
“我見過別人騎。”
“小妹啊,剛纔舒服,還是現在舒服?”
“現在。”
花無期於是笑個沒完,一掃剛纔陰陽怪氣的模樣,身後一直沒有馬蹄聲傳來,佛印想來也不怎麼會騎,於是我們兩人一騎,轉眼到了蘇府,花無期瞅人不見,也不走門,就帶着我從後牆躍進,直接進房,然後問我:“你是不是要先洗澡?”
“是的。”於是燒水,水燒開了,倒進浴桶,花無期還是在椅子裡坐的四平八穩,我於是告訴他:“花無期,我要洗澡。”
“嗯。”
“你先出去罷。”
花無期笑出來,道:“我正在想,這種時候,你會不會也不說話……”一邊說着,忽然擡了手捏捏我的下巴。樣子像在逗小狗,轉身走了出去。
我稀里嘩啦洗完,換上衣服,花無期還是在門外坐着,看我出去,便拉過我手,從懷裡拿出一瓶藥酒,用帕子沾了,塗我腕上的傷口。
話說這傷口泡了雨、泡了水,再用藥酒洗還真的疼……奇怪,這種疼爲什麼會有感覺了?花無期顯然準備周全。塗了藥酒,再塗藥糊,然後包紮,不一會兒,就又包成個糉子,一邊包,一邊擡頭看看我的臉色,道:“其實這藥要曬乾效果才最好,不過現在來不及了……這藥可是靈驗的不得了的傷藥,你知道我爲了拿到這藥有多辛苦麼……”
我已經熟悉了花無期行善必欲人知的嘮叨,閉着嘴巴悄悄打個哈欠,花無期繼續:“我要不是千里迢迢去給你找這藥,那雨這麼大,我怎麼會放你一人在山上?最起碼也得去給你送個大傘,結果怎麼着?到了還弄出個和尚來……”
他很不忿的哼一聲,看看我的臉色,咳一聲,開始八卦:“你對那和尚做什麼了?他怎麼那德性,一臉春情盪漾的……”
我險些被自己口水嗆到,佛印那清水臉,雖然沒至於寒冬臘月,不過,離春天也很遠很遠吧?我於是據實相告:“我只不過是突發奇想,想嚐嚐他的味道好不好……”
花無期瞪了眼:“什麼?嘗什麼?怎麼嘗?小妹你……怪不得兩人都滾的像泥猴子一樣……”
花無期濃褐色的漂亮眼眸裡,真個是一派天真……罪過罪過……我覺得我真像花無期的孃親哦……罪過罪過……我看看手已經包好,於是站起身來,指指他的衣服,告訴他:“我現在已經不是泥猴子了,你纔是。”
花無期一怔,低頭看看,立刻抓狂:“蘇小妹,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剛纔在馬上,他在後,我在前,馬上就那麼點兒地方,我身上的泥垢若是不便宜他一身,那纔是怪了……只不過花無期這麼愛潔成癖的人。這麼久都沒發現,實在有點好笑。一邊想着,便向外走,我前幾日爲了方便,在蘇府和楊府之間,開了一個小門,從門裡走過去,就是我的親手創造的四季園。
花無期居然沒心急回家換衣服,而是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小妹,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找一點東西。”這些日子以來,我對這兒熟悉的閉着眼睛都不會走錯,我熟門熟路的直入內室,從牀頭小櫃裡摸出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個木匣來,花無期道:“這是什麼?”
“房契和地契!”我拿出來,舉給他:“這東西,現在在我手裡。”
他微微發怔:“什麼意思?你要這個做什麼?”
“我手裡有房契和地契,就是說,在大宋朝,這宅弟可以算是我的……我辛苦種出這花園,不能讓它再荒蕪掉,再說,我想像中的四季園,不應該是如今這樣子,我要是半途而廢,之前的努力就全泡湯了,廳右無事,不如繼續做下去。”
花無期微微皺眉:“這跟房契、地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我笑着眯起眼,看着手裡的兩張紙:“從今兒起,蘇小妹是自己的僕人,也是自己的主人,不能算幫別人做事了。”
花無期眯眯眼:“小妹,如果你只是想要這樣一所宅院,我可以買十座給你……”
“呃?不用,現在這個就很好,從頭再來,好麻煩。”
花無期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出來:“在這兒,你不怕觸景傷情麼,或者……你根本就還沒忘情?”
若要傷情,哪裡用的着觸景,我避重就輕,對他一笑,“……我親手種的花,看到了只有喜歡,哪會有傷懷?”
花無期看看我,隨手展開扇子,卻忘記搖:“好罷,你喜歡就好……”
“嗯。”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幹勁十足,於是大力拍拍他肩:“花無期,來,我帶你看看我的天下。”花無期咧咧嘴角,給我一個挺難看的笑,一臉若有所思的跟了出來。
這府中的房子,本來有很多,我爲了種花,拆除了不少,只留出了幾間,居中一間,本來是四間房子,卻被我合成了一大間,重新壘了圍牆,做成一個lou天的大廳,卻在牆邊上修出一圈小小的平臺,以石梯向上,半掩半於房屋之間,弄成一個曲徑通幽的格局。
我帶着花無期沿梯直上,居高臨下,一眼看過,花無期便輕呼出來,瞪圓了眼睛。我抓了花無期的手臂借力,身子搖晃,竟有幾分高處不勝寒。
站在平臺上,俯身下望,廳中便是一個小天下,那是一個縮小的天下,江河湖海,峰巒疊翠,樹木房屋,樓閣人羣……一城一鎮,一草一木,一枝一葉,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這兒記錄的是蘇小妹曾走過的路,若不是這麼辛苦的來回憶,我一直都以爲我早已經忘記了,原來我居然記的很清楚……
其實現在整個廳,只完成了一個小小的角,還有三個角沒有做完……這道工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也耗費了我這兩個月幾乎所有的時間,不眠不休,不渴不餓……其實佛印來過,花無期更是常來,卻沒有人留意我手裡雕琢的是什麼,石頭、木頭、金屬、泥巴、蠟油……但凡能想到的材料,我一樣都沒放過,既要堅固,又要持久,還要防雨防雪……
我想手創人間四季,我想手創掌中天下,我想把所有在雲霧裡才能看到的,全都放在這一所宅院裡,我想不出門,而看天下勢,我想捧出這個,給人徹底的驚喜,卻終於只落得一句,較之天庭,差的太遠……
微微彎脣,自嘲的笑出來,拉着花無期在平臺上走動幾步,那種感覺,是真正的指點江山:“看,你知道這裡是哪兒嗎?那就是美冠天下的西湖,你看看這山,景色不錯吧……我還在這山上,住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忽聽有人口宣佛號,我側身一望,含笑向他招手,佛印便躍身上來,不知他是不是已經猜到,或者已經看過,倒沒有什麼驚訝的神情,只是沉靜下望。花無期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轉頭再去看那景緻,佛印眸中甚有悲憫之色,卻是微笑道:“小妹,這小天下若是完工,必將震驚世人。”
“還有這四季園”站在平臺上,視線出奇的好,我轉過身,指給他們看,正是陽春三月,那一角的花兒,已經含苞欲放,“這庭院中,就是春夏秋冬,人間四季,此消彼長,周而復始……”
佛印合什道:“是。”
“四季園,小天下……我不着急,可以慢慢來,百年時光,儘夠用了。好教世人得知,蘇小妹的才女帽子,不是枉戴的……蘇洵除了一對才子兒子,還有一個才女女兒。”
佛印溫言道:“不錯,你做的已經足夠好……”
三人相對沉默,花無期忽然長出了一口氣,道:“小妹,真是難爲你了。”
“沒有吧……”原來做一件別人沒做過的事情,真的挺不錯的,起碼沒的可比,人家就會以爲我很神勇。忽然生出幾分得意之情,呵呵呵……
佛印輕柔的道:“小妹,若有所需,我願略盡綿力……”
花無期看看他,一挑眉:“大師出家之人,什麼時候連女施主也不叫了,一口小妹,一口你我的,叫的好順……”
佛印合什彎腰,照例是無所抵擋,只是微微笑,花無期也不好乘勝前進,便轉頭道:“小妹,我來給你幫忙罷。”
好哇,沒問題,說幹就幹。
我一口答應,其實是蓄謀已久,“好。那你把那邊的土掘鬆些……”雖然離開了十天,活計卻是計的倍兒清楚,我捋捋袖子,一邊說一邊爬下梯子,順手從樹後拎把鋤頭給他,花無期愣了一下,悻悻的接了,道:“爲什麼他不……”
我已經把水桶遞到佛印手裡:“佛印,東南角有水井,提了水灌滿那個大缸。”
花無期看看那個巨型石缸,眯眯眼笑笑,這纔開始笨手笨腳的鋤地。我忽然發現有這兩人在身邊挺富裕的,這才明白爲啥人都喜歡交朋結友。瞧了他們幾眼,挽了袖子去扎那邊的花藤,這花藤有高有低,我一頭扎進去,就忙個沒完。
大約忙了有小半個時辰,便聽花無期在旁閒閒的道:“哎哎,這弄的是啥啊,高高低低的,一點兒也不整齊……”我一看這傢伙連茶都喝上了,架着二郎腿好不悠閒自在的。趕緊從花藤間探身出來,站不直,也轉不了身,只向他招招手,花無期邁着四方步過來,把茶碗丟我,我便喝了,丟還給他,一邊笑道:“你瞧不出麼?這是九瓣蓮花臺,我站的這兒,就是中心。”
花無期訝然:“什麼?”
“現在看着不像,花兒長起了,就會像了……你看那邊,那就是佛家的萬字圖……但是現在也是瞧不出……”
花無期更是驚訝,然後嘖嘖的道:“小妹,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
“過獎過獎了!”我看佛印還是在那兒不緊不慢的提水,便催花無期:“你歇會兒,就快去鋤地啊!”
花無期悠閒的喝茶:“急什麼。”
“可是書上說,那花兒只宜在早春下種,過了四月,便不易成活。所以要趕緊鬆了土種下。”
花無期哧笑:“別班門弄斧了,說到這花花草草,還有誰比我更懂行?而且有我在,你若還有種不活的花,我也該撞牆了……”
呃,也是……總是忘記花無期有這樣的本事,我這個凡事糊里糊塗的毛病,還真得改改,我於是不再說話,繼續縮身下去,整理那花藤,花無期喝了幾口茶,忽然笑笑的問道:“小妹,累不累啊?”
“還好。”
“要不要我幫忙?”
“不要了,你先把地鋤好罷。”
花無期吊二郎當的晃晃手:“哎呀……花無期學冠天人,藝通四海,哪還用的着親自鋤地啊……只有像和尚尼姑這種人,苦修行,才事事親自動手……”
我總覺他話裡有話,費力的在花藤中轉了身,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訝然,拖口道:“木牛流馬?”
花無期哧的一笑:“我哪會那東西,那是紫姑罷了。”
“哦……”說穿了還是法術,以前花無期就玩過紙馬,不過這會兒遙遙看去,兩個木人兒一板一眼的鋤地鬆土,還真是讓人羨慕,難得佛印居然連眼皮都不轉過來看。我趕緊從花藤下費力的爬將出來:“花無期,幫我也弄一對兒罷。”
花無期終於又有機會啪的一下打開扇子,搖了兩下,得意洋洋的笑道:“好!其實這只不過是小法術,回頭我索性教了你……不過這種紫姑只能做些簡單粗陋的活兒,你那小天下,還是得自己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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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把中間那一小段發人看,她居然噗哧了,說,實景地圖是蘇小妹發明的,你可真敢掰,偶於是反問,那是誰發明滴?她:“……”
於是,偶解了個千古謎團,大家不用太感激偶哇,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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