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大長公主望向李玄都,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神色,道:“多謝紫府掛念,我一切安好。既然身在江湖,紫府不要稱我大長公主,還是稱我道號‘玉盈’吧。”
李玄都點了點頭,從善如流:“不知法師爲何會離開帝京,出現在這裡?”
玉盈正色道:“此事與紫府無關,恕難奉告。”
李玄都對於這個回答並不驚訝,用眼神餘光掃了眼周圍一衆人等。
玉盈心領神會,吩咐道:“你們且退下吧。”
原本低着頭的馬公公擡起頭,遲疑道:“殿下……”
李玄都道:“我若要對法師不利,你們在場與否,有何區別?”
玉盈面無表情道:“退下。”
馬公公不再堅持,帶着一衆扈從退出此地。
此處是大堂與花廳之間的一條廊道,廊道外是一處庭院所在,在馬公公等人離去之後,就只剩下李玄都、周淑寧和玉盈三人。
在不遠處有座供人閒坐的別緻小亭,李玄都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法師,去那邊說話。”
玉盈看了眼跟在李玄都身旁的英俊少年,疑問道:“這位少年郎是?”
李玄都伸手取下週淑寧臉上的“百華靈面”,道:“舍妹周淑寧,淑寧,快來見過法師。”
周淑寧倒也聽聞過大長公主的名號,在衆多皇族宗室中,她是唯一在士林間有好名聲的,她爹爹周聽潮生前就曾讚譽過這位大長公主的言行,於是恭敬行禮道:“見過玉盈法師。”
玉盈笑了笑,還了個道門禮節。
周淑寧趕忙側過身去,算是隻受了半禮。
接着三人走入小亭之中,李玄都與玉盈相對而坐,周淑寧則是乖巧地站在李玄都身後。
玉盈有些感慨,道:“天寶二年之事,實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待我得知消息時,已經是大廈將傾,無可挽回了……”
李玄都道:“此事說來話長,且頗多蹊蹺之處,不宜定論。”
玉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還要回帝京?”
李玄都點了點頭,直言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不過不是現在。”
玉盈臉色微微一白,忍不住道:“你要爲張氏一門報仇?”
李玄都望着這位容貌姣好的玄真大長公主殿下,目光清澈堅定,沒有半分邪念,可卻讓玉盈沒來由感到一陣心虛。
過了良久,李玄都方纔緩緩開口道:“報仇?法師未免太小看我李某人了,也太小看張相了。”
如果李玄都返回帝京只是爲了報仇,玉盈反而會輕鬆許多,可在李玄都矢口否認之後,玉盈的心猛地懸了起來。她開始再次審視這個闊別近五年之久的年輕人,的確與當年那個鋒芒必露的年輕人有了太多不同。
玉盈輕輕搖頭道:“如果是當年的紫府劍仙,就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他只會選擇報仇。”
李玄都轉而說道:“法師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什麼?”
不等玉盈回答,李玄都已經自問自答道:“法師你說:‘劍的真意不在殺,而在於藏。你這把劍太過鋒芒畢露,過剛易折,得在劍鞘裡好好藏藏。’”
玉盈回想起這段往事,嘴角有了些微笑意,道:“當時你說:‘劍就是劍,劍是兇器,劍是殺人術,不出鞘如何殺人?’”
李玄都感慨道:“雖然現在還有人稱呼我爲紫府劍仙,但我自己清楚,現在的李玄都與當年的紫府劍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了。”
“當年的我,別跟我說你是哪家的弟子,師父有多厲害,手中的劍幾斤幾兩,勝過多少人。在我看來,劍術之爭,一生一死,高低乃見。那時的我是個以劍爲伴之人,是個純粹的劍客。”
“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話,有的人二十歲之前是春天,春風得意。有的人二十歲之前是冬天,不知何時就會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死個乾淨。而我的二十歲之前則是秋天,肅殺凋零的季節,都說秋後問斬,秋日主殺,所以也是最適合殺人的季節。”
“我五歲握劍,從普通鐵劍到如今的‘人間世’,我能在江湖中活下來,憑的就是手中三尺。”
“我七歲殺人,在其後的十幾年中,從未停歇。並非我嗜好殺人,而是因爲想要在這個江湖中走出一條路來,不得不殺人。”
“劍術即是殺人術,這是我二十歲前的劍道。”李玄都望着玉盈:“現在,我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玉盈忍不住問道:“什麼樣的道路?”
李玄都道:“一人之力終有窮盡之時,練劍救不了天下。”
玉盈隱隱有了幾分猜測,不由嘆息一聲。
李玄都道:“南華道君曾有《論劍》之說,他說天下之劍分爲三種,分別是: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庶人之劍再厲害,不過是十步一人,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爲鋒,以清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鐔,以豪桀士爲夾,一劍可擋百萬師。天子之劍,以天下國器爲劍,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一劍光寒十九州。我不敢奢求天子之劍,只求能幫人鑄成一柄天子之劍,橫掃亂世,滌盪污泥濁水,一清天下還太平,再造朗朗乾坤。”
玉盈深深地望向李玄都,一字一句道:“當今聖上承繼大統,是爲天子皇帝,不知你要幫何人鑄劍?”
“是天子嗎?”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名爲天子,大事小情,能否做主?自身安危,能否左右?若是不能,尚且不如我這個江湖人,何談什麼天子。”
玉盈默然不語,過了良久後方才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李玄都道:“在衆多皇族宗室之中,唯獨玄真大長公主一人讓我敬佩,在當年那般境地之中,大長公主是唯一願意幫助我們的人,所以我不想日後法師落得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
玉盈是見過大風大浪之人,根本不會被李玄都這話嚇住,一挑眉頭:“虛言恫嚇?”
李玄都笑道:“是不是虛言,法師心中清楚。如今朝廷,已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不過勉強維持罷了,孫鬆禪等人,不過是裱糊匠罷了。能救大魏的四大臣連同他們的新政,已經死了。法師是久在廟堂之人,這些話,就算我不說,法師也必定清楚。”
玉盈的臉色微微蒼白。
李玄都繼續說道:“內憂外患之下,終有一日,要天崩地裂,古今皆然。到了那一日,法師是跟着一起陪葬,還是早作準備,也許還能有轉機。”
與玉盈這種人說話,不必說得太透,玉盈已經明白李玄都要說什麼,道:“紫府這是要讓我與你裡應外合。”
李玄都並未正面回答,轉而問道:“法師此行,可是要去見荊楚總督趙良庚?”
玉盈點了點頭。
李玄都又問道:“那法師可知我爲何出現在此地?”
玉盈擡頭望向李玄都,皺眉道:“不是巧合?”
李玄都道:“是有人故意安排,那人是西北澹臺雲麾下之人。我雖然不知道法師去見趙良庚做什麼,但我知道趙良庚與地師牽扯頗深,澹臺雲不希望你們與地師有什麼牽扯。”
玉盈道:“澹臺雲管得未免太寬了些。”
“且不去說澹臺雲。”李玄都道:“地師就是齊王,法師身爲天家之人,應該比我更瞭解齊王爲人,與此人相交等同是與虎謀皮,還望法師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