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對岸曾經摺騰得熱火朝天的河工結束之後,除去對岸上也會有的巡防士兵們點燃起的點點火把,或者大概是某位官員偶爾還會夜間巡視堤壩,有手裡提溜着的一串的燈籠閃爍過之外,就再沒有見到過大片的燈火。可今天這是咋了?怎麼除了堤岸上到處是亮光,到處還都是忙碌着的綽綽人影外,渡口上顯然也是忙亂不已。
他趕緊拉開侍衛遞上來的千里眼,哪知在開始的一番仔細觀察看之下,渾身不知不覺倒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嗯?這些東西,風平浪靜的,都在那裡拖着擡着木筏子瞎折騰什麼呢?
不過,一會兒之後,他又變得鎮定了下來,而隨着鎮定,還有另外的一種心情也涌了上來。興奮,而且是頑劣、嗜血之人才特有的那種興奮。當然,這種興奮只是短短的一瞬。
唉……真要是他們他媽的敢來老虎頭上捋鬚子倒好了,可惜,渾身憋得都要長毛了,這到底還有沒有仗打,何時才能打起來,都他媽的還都是沒影子的事呢。
“演練,”劉銘傳收起千里眼,衝着剛剛趕來的他的幫統劉嶽晙打了個回去的手勢,“他們也是閒的生瘋了。”
劉嶽晙看了看忙得不亦樂乎的對岸,猶豫了一下,又連趕幾步跟上劉銘傳,“劉大人,會不會是……”
劉銘傳連看都懶的去看自己這個助手一眼,顧自地揹負着手,慢條斯理地邁着用他的話說,是“費了他媽的好多勁”才終於學會一搖三晃的‘官步’,“李總統早有訓令,各部嚴守本部防地,切勿滋事生隙,以免授匪類以口實。”
劉嶽晙得到了一個大窩脖,衝着劉銘傳黑熊一樣的後背狠狠地咬了咬牙。可他也只能這樣給自己敗敗火,再多的他也說不出什麼。
今年才僅僅二十一歲,在兄弟中排行第六,又因幼時出天花而不幸在一張四方大臉上留下了一片的大麻點,被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更樂於稱爲“劉六麻子”的劉銘傳,出生於安徽肥西縣劉老圩一個世代耕織務農的農家。幼年不幸,十一歲上他的父親就患病身故,使得家境愈加艱辛的他不得不中斷私塾的生活,小小的年紀就要跟着母親爲了謀生度日去下地勞作。在那段貧困的日子裡,沒有任何娛樂方式的劉銘傳,喜歡上了跟着村子裡的漢子們耍槍弄棒。窮人家的孩子,最不怕的就是出氣力,自然而然地,幾年下來,他練就了一身的好武藝。到了十七八的歲數上,不要說遠近數十里的一般人物,就是那些曾經傳授過他武藝的好手們,一個個也是無不在他的重拳粗腿之下,被打得滿地找牙,甘拜下風。
凡是瞭解劉銘傳的親近人都說,那個時候能叫劉銘傳崇拜的五體投地的唯一人物,就是漢高祖劉邦。他們都記得,劉銘傳很喜歡登上家鄉的大潛山,懷抱大刀、仰天厲聲長喚,“大丈夫當生有爵,死有諡!”
爲什麼劉銘傳單單愛慕上了劉邦呢?其實很簡單,同樣都姓劉,而且,幾乎除了“亭長”這個職位沒有混得上,還有由於迫於生計而最後曾幹起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成爲官府追捕鎖拿的要犯之外,至於其他的方面,劉銘傳完全可以與當年的劉邦可以一絕高下。那就是,他們都曾經是一樣的,被鄉民嗤之以鼻的無賴和惡棍。
嘯聚山林,以劫富濟貧爲名,實質上卻是滿足了自己曾經渴望而不可求的生活yu望的劉銘傳,當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興起,尤其是三年前太平軍定都天京,隨即開始席捲南方的時候,面對如此強勁的太平軍的勢頭,據說還曾一度想到過要效仿毫州的捻子,也加入進她的行列。
可無巧不成書,劉銘傳已經派人送歸順信給了廬州的賴漢英,偏偏就在他率衆祭旗下山的節骨眼兒,突遇一陣莫名其妙的狂風,祭臺上快趕上他大腿粗細的大纛旗旗杆子竟然被吹斷成了兩截。據說,就是因爲這種不祥的預兆,才使得劉銘傳又一下子“幡然悔悟”,轉而罷了投順太平軍之念,卻接受了遠遠地躲在廬州城外,當着新任廬州知府的馬新貽的招安。土匪搖身一變,成了忠實於大清的團練,開始與太平軍對抗。
其實,所謂大纛旗的不祥預兆,只不過就是劉銘傳的託詞。在他的心裡,土匪當起來是痛快,可真要一輩子做下去的話,“生有爵,死有諡”的美好憧憬豈不是水中月?劉銘傳的土匪生涯,不過就是一場無奈的賭博,他下的賭注就是未來朝廷的招安。太平天國看上去是厲害,而恰恰就是因爲太平天國太厲害了,直打得大清驚魂喪膽,一直腳踏兩隻船,在明着聯絡賴漢英,暗中卻始終也沒斷了與馬新貽稱兄道弟的劉銘傳,才最後選擇了去保衛大清。他很清楚地意識到,勢頭兇猛、戰局順利的太平軍是不會拿他這個小土匪當成一回事的,而大清不行,自己這三四百人的隊伍,在眼下的大清的眼中,多少還是一盤菜。爲了遮那些很願意投奔太平軍的人眼目,他玩弄了一個大纛旗被吹斷的把戲。
投順了馬新貽的劉銘傳,果然是“不負衆望”。他兇悍善戰,對太平軍表現出刻骨的仇恨,雖然在皖北清軍節節敗退的大勢之下,並沒有什麼更多的建樹,倒還是引起了當時同樣在家鄉正大辦團練的李鴻章的注意。
忠義救國軍擴軍,急需悍將猛士之際,官運亨通李鴻章沒有了忘記了這個戰場上嗜血如命的安徽小同鄉。而劉銘傳則更是打心底裡又開始欽佩起了這位既能得到太后賞識,又被洋人所器重的高貴鄉里,不顧已經升遷爲山東巡撫的馬新貽的再三挽留、大肆許願,一頭就扎進了李鴻章的懷抱,成爲了忠義救國軍的一員。在李鴻章的提攜下,也成爲了統帶一標人馬,享受起了職同總兵俸祿的大清朝廷恩典。
回到標統官邸的劉銘傳,換上一身上下素白的睡衣褲,在桌案邊秉燭看起了《春秋》,儘管太年輕的他頜下光禿禿的一毛沒有,可還是自覺不自覺地、有事沒事用一隻空閒的手要在上面胡擼一把,大概也是想一展武聖公夜下習《春秋》的風采吧。
自從進了忠義救國軍,尤其是得到了連睡夢中都不敢想的現在的高位之後,劉銘傳的日子並不像他以前幻想的那樣好。忠義救國軍不僅僅一支軍隊,還是一個大大的官場,一舉一動哪怕稍微有一點兒紕漏,都會招致那些對他眼紅者的非難。
尤其是在瑞麟指揮的右翼集團中,由於與李鴻章之間的不合,瑞麟對來自皖籍的官員,簡直就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上上下下自然效仿。而在芮陸地區的這個更是以湘籍官僚爲主導的“晉南鎮”中,遠離了恩師李鴻章的庇護,劉銘傳真是有些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哪怕一擡手一投足之間,都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