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別人答謝我,這說明我有辦事能力,有值得別人答謝的地方,是肯定了我的價值。不管禮輕禮重,咱受之無愧,來者不拒,雲丫頭除外。
若是針對救火救人,換了別人我也笑納了,可這苦命丫頭的禮咱不能接,連話都不能接,不合適。按理這年齡早該嫁人了,和老四那種女強人不同,聽他們說雲丫頭早就定了婆家,若不是天降橫禍,二老雙亡,留下倆需要照料的弟弟和殘損不齊的家業,如今也是個受寵享福的小婦人。
按規矩,這個當姐姐的就沒有撂家不管的道理,關中人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雲家這種情況弟弟不成年姐姐就不能嫁人,只能招夫婿,也就是改隨妻姓的上門女婿。這年代的男人還沒有那麼高覺悟,拉不下這個臉改名換姓給祖宗丟人,而且就是進了雲家往後也沒有地位,當牛作馬忍受別人唾沫星子終老一生。
夫家無奈退了親,柔弱的閨女家就這麼挑起這麼一副重擔,孤苦無依,冷暖自家貼,難給他人言。
自強自立,聰明好學,雖然有時候耍個小心眼,可我對這個堅韌不拔的小丫頭印象一直不錯。雲家能有今天的確不容易,能看出來有些家底了,從穿着打扮看,丫頭有閒錢給自己置辦些值錢的小首飾,剪裁合身的水綠長裙站了荷塘邊和景和色,生氣蓬勃。
“不答謝,自個掙拼的好前景,沒謝誰。”打斷丫頭的話,隨手又提個食指長的蝦子上來,朝她晃了晃,“這是好東西,你有條件有資源,一兩畝的小池子清理乾淨,養些蝦米更划算。”
雲丫頭見我打斷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接過蝦米打量一陣,“您是金貴人,同小女這道人打交道降了身份。”
“沒那麼多講究。”沒看她,埋頭上餌,抓了把青草蹭蹭手,釣絲拋了出去,“有難處找我,別的不行,養魚養蝦還能幫個忙。幹農學的,多少知道點。”能幫的就這麼些點子,成不成的還得靠她自個摸索。不想和這丫頭糾纏,釣魚圖個清靜,旁邊蹲個小女娃唧唧喳喳鬧心,胡亂幾句客氣話就收拾漁具準備撤退。今天收成不好全怪她搗亂。
“王家大哥。”剛扭身沒走幾步,雲丫頭後面又叫住了。
回頭看看,小丫頭好像有什麼事說不出口,靦腆地追了兩步,不好意思朝我掃了眼,細聲道:“也打算種蓮菜?”
“種啥無所謂,算下來三十畝不到的池子,就是種蓮菜也就親朋好友分分。餘下的就扔了才蓋的藕粉作坊裡去,不會影響雲家進項。”不知道她拐彎抹角地問什麼,穎正籌備些人手猛挖通河渠,就趕了最近趕緊完工引種蓮菜呢,滿世界都知道的事,沒必要這麼個表情問。
“您誤會了。”雲丫頭朝後退幾步,笨手笨腳地示意我坐下說話。
都站着,我還提了棍狀物有點像打劫,翻了馬紮找了個平坦坐好,“鄰居的,該說該問不用那麼含糊,直說。”
“就是想問您藕粉作坊的事……”雲丫頭鼓足勇氣纔開了口,尷尬地揪了枝狗尾草纏繞在手指上擺弄,“想問問……”
“哦。”點點頭,尋思了下,“蓮菜不是種得好好麼?怎麼想起藕粉了?”
“遠不了。”雲丫頭輕嘆一聲,爲難道。“光這片地都開開就是九百畝池塘,一年上畝產就在五千斤上說話,臨冬到春不到三個月裡將近五十萬斤蓮菜,總不能逼了全長安每個人都吃個一半斤下去。”說到這,丫頭笑了,羞澀地摳摳嘴角,“這就光一家也算了,蓉園、曲江上由去年就開始擴塘了,好些人家有了荒地灘地的也學了開挖。光說種,那些人也不算算賣不賣得掉,去年還能估個好價錢,今年看下來,怕就得泡了池塘裡爛掉了。”
“哦,這倒是。”蓮菜這玩意產量厲害,不過作爲冬季爲數不多的新鮮蔬菜,賤價出售還是很受歡迎的,雲丫頭這帳算得有點不地道,有混淆概念嫌疑。若真賣個一文錢三五斤,就是再種得多些也能賣掉,不過就是少賺不少錢,還不至於爛了池子裡。“打算呢?”
“打算……”丫頭一臉實誠的茫然,不過大眼睛珠子輕微的那麼一晃動露了破綻。別人不清楚,我周圍幾個女人沒一個省油的,這種表情見得多了,尤其出現在二女臉上的時候,那才叫經典。小姑娘起心思,嘿嘿,太有意思了,本來不着急回去,這會倒想聽個究竟。雲丫頭愁道:“王家大哥,小女就是愁,若說打算,總是沒個主見。想學了陳家四姐弄個藕粉作坊,您看是不是條活路?”
“可以啊,工匠嶺南上就有,這會去找,後半年就能回來,作坊起來正巧趕上蓮菜下來的季節,多好?”
藕粉嘛,工藝上有講究,不過按雲家現在的財力看,還不至於發愁到來和我商量。
“沒弄過,也沒有陳家姐姐那麼好的經營手段,想隨了她學學,可又不敢和那麼個金貴人說話,大馬車過來的時候只好躲得遠遠的。”雲丫頭託個腮幫子露出羨慕的表情,很自然的那種羨慕,純真。
“行,我去幫你說說,至於怎麼學你倆商量。”按理說這雲丫頭和老四應該該常打交道,雞蛋生意上常來常往該是熟人了。摸不透,女孩心思淺的時候就嘩嘩地朝外溢,心思深的時候扔塊磚下去幾個時辰沒個動靜。滿不在乎道:“當是個什麼大事,沒事過來串串門子就熟了。”
聽我這麼說,雲丫頭表情輕鬆下來,起身朝我行個謝禮,望了望遠處才下農忙的莊戶,一絲懷念的口吻道:“今年農耕忙啊,聽了牛鈴的聲音總覺得親切。雲家給農田裡照料得不好,交了王家手裡齊齊能多出兩成收成,看了以前的莊戶過得殷實。小女心裡高興。”
“哦。”我笑了笑,不願意在這當口上談這事,敷衍道:“還好,都過得好就成。”
“農家的活計剛好和蓮菜季節岔開,這邊農田撒播完,那邊荷塘纔開始,挖的淤泥還能肥地,連在一起的話,互不耽誤呢。”雲丫頭朝我笑了笑,“其實荷塘不需要那麼多人手,幾十畝的池子三五個人照料就成。”
“哦,你這邊短缺人手了?”
“夠用呢,就是這麼說說。想到哪說到哪。”雲丫頭不經意地朝自家荷塘看了看,“哦,那邊還忙,就不陪您說話了。陳家姐姐的事就拜託您操心下。謝謝王家大哥!”說罷,朝我輕快地行個禮,扭身跑掉了。
這丫頭,東拉西扯的沒個主題,這要幫忙,那要幫忙,說下來沒一件正事,又是學了開藕粉作坊。又是想學老四經營手段,不知道她到底想表達什麼。不過今天知道了樣學問,農田荷塘的活能岔開,兩不耽誤,嘿嘿。
“當然不耽誤。”穎聽我說完笑了起來,“挖蓮菜是冬季,收蓮菜夏末上的事,要說這清塘的淤泥可是寶貝,還虧得您是家學裡的少監,讓個農戶女娃子來教?”
雲丫頭如今的身份已經被穎貶斥到農戶女娃了,很不幸啊。
“開藕粉作坊由她去,巴不得呢。有老四坐鎮,和咱家爭不是自找苦吃嘛。”穎不屑地撇撇嘴,“別以爲自家有了荷塘就佔了便宜,說話就不值錢了,藕粉作坊再被老四擠得開不下去,到時候哭都沒眼淚。”
怕是這樣,雲丫頭聰明是聰明,可經營生意上和老四比,不管哪方面都有點差距。老四能把陳、王、內府三邊關係維持得頭頭是道就足以證明實力了,再加上二女?這個我不敢肯定能有雙倍的威力,一山不容二虎的話沒錯,較勁得厲害。
雲丫頭怕是被眼前點成績弄飄了,人還是不錯的,就是有點沉不住氣,埋頭苦幹上幾年攢足了本錢再搞個別的不遲,非得這個當口上起針鋒相對的心思,一沒有依仗,二沒有關係,一旦踏足商界再想回頭務農就晚了,連條退路都難找。下次見面委婉地勸勸她也好,要不真不像穎說的,自己找上門來送死的入在,我就是同情也沒援手理由。
我這邊想抽空勸勸,雲丫頭竟然不知死活地串門子來了,帶了倆弟弟這個磕頭那個磕頭的,一圈都謝完,幾包包像樣的禮品也送上來,依舊擺個弱不經風的模樣坐了下手。
倆弟弟長大了,已經沒有云家出事時候倆鼻涕甩多長毛孩子樣。孩子臉上已經有了淡淡的書生氣,穿着體面的書生長衫,小人彬彬有禮,見我不太好稱呼,直接行的是學生禮,我一張口倆小孩趕緊就站起來吟聽聆聽教誨,弄得人有點不自在。
“長大了要好生待你姐姐,從這麼高。”穎一臉笑容的比劃個高度,和藹地朝大點的孩子送了一盒毛筆,小點的得了個玉牌,“當年就這麼個小子,一把火燒得沒個家底,硬是給你倆拉扯起來,說是當姐的,縱然是喊娘都不爲過。”
聽穎這麼一聽,倆小書生恭身稱是,拿了禮物不敢落座,恭敬地站了雲丫頭兩側,看來這倆小子很尊重這個姐姐,該有這份情誼,比平常的姐弟情分不同,丫頭完全是拋卻了一生的幸福換取倆弟弟的前程。往後老了,豐年過節倆弟弟該上的是孝子禮,坐的是雲府正當間的椅子;看給雲丫頭樂的,愛憐地摸摸弟弟腦袋,沒一點辛酸的樣子,彷彿能這麼過下去看倆弟弟娶妻生子就知足了。
“該給自己打算打算了。”穎摸着肚皮學了長輩的口氣語重心長地朝雲丫頭道:“小子都半大了,該扶的時候扶着,該放手還得放手再有幾個年頭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這當姐當媽的,找個好人家歇歇了。”聽口氣,穎這話說得實誠,可能被眼前的場景打動了。聽得人心裡暖暖的。
“誤就誤了,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熬過來。不爭這幾天。看他們娶妻生子,雲家有了盼頭,小女再打量吧。”感激地朝穎看了眼,拉了倆弟弟坐下,“他倆還小,自己經風經雨的不知道在惜,可放了他倆身上小女就難免心疼。這該放的該丟的,可總想多扶他倆走一陣。不求榮華富貴,便求安逸平穩,也就知足了,父母在天之靈也瞑目了。”說到這裡眼圈紅紅,也不動手去擦,反倒翹了嘴色露出個笑容,丫頭很有性格啊。
“老四呢?”我不習慣這種場合。既然人家行了禮我就該撤退了,藉口找老四過來說話,很從容地脫身。
老四沒別的想法,就是個客氣話。學學看看而已。提了藕粉作坊也不是什麼機密的事。比招牌,比質量,比價錢,誰家能拿住這三個要領,離成功就不遠了。
雲丫頭和老四比顯然是個外行,用穎的話表達出來雲家就屬於行將就木,離敗家不遠。問也問不到點子上,話也說不到關鍵處。拉扯起來就跑了一邊去。隔行如隔山,想學嘛,做生意上去不先繳點學費哪來的經驗?
“話可不能這麼說,人家就是來說話活絡下感情,沒你背後這麼損人的。”
“可不是損她。”穎肚皮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小心,緩緩靠了個長枕頭上,“也說不上恨,早就沒了當年的怨氣,說起來這丫頭不容易,就是再有過份的地方,想想她處境,想想她爲了倆弟弟把這大好年華都搭進去,值得尊重。”正感慨下,忽然手搭了肚皮上叫道:“哎呀,小傢伙會動彈。”
說着貼了穎的肚皮聽了會裡面,沒小孩的動靜,“聽不來,怕是下午你吃多了,胃漲氣。”
“纔不是。”穎不滿地給腦袋撥拉到一邊,“夫君,雲丫頭見妾身這大肚子很羨慕呢,你留神看她沒?”
“嗯,我也是這個感覺,和雲家的過節撂過去就算了,是吧?”人家個黃花大閨女羨慕你個孕婦纔怪。可穎的好心情不能壞了,胡亂附和幾句,穎現在恨不得連男人都羨慕她,雲丫頭當然要在羨慕範圍內。“你們還說些什麼,到這麼晚人才走?”
“女人家的話,撂過去啊,妾身可沒追究,這次是她找上門來的。還講了種蓮菜的經歷,可笑呢。”說到着穎抿嘴笑了,“咱家就是種蓮菜也輪不到妾身去操心。還說若是莊子上的有佃戶想朝蓮菜地裡學了種了的,只管朝雲家去,她那邊包教,就是想家閒種幾畝蓮菜池子都不要緊,從雲家賃幾畝無所謂。”
“啥?”
“說咱莊戶農閒想補貼家用的話,可以朝雲家租賃幾畝蓮菜地都不打緊。”穎以爲我沒聽清楚,重複一遍,不屑地笑了,“好像她雲家荷塘有多少,打算重開地租呢。”
開地租?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你怎麼答的?”
“客氣話嘛,佃農賃咱家的地給咱家交租子而已。只要不耽誤了農忙,剩下人家想幹個零碎活貼補家用,也沒必要去阻撓,畢竟多勞多得,天經地義。”穎無所謂,家裡這幾年開辦的各種作坊吸引了不少莊戶去幹零工,早就見怪不怪了,何況租賃幾畝荷塘也不耽誤農忙。
“哦。”點點頭,下意識朝一旁練習算盤的二女看了看,又埋頭打算盤去了。朝穎問道:“你就這麼放心?”
“當然放心,蓮菜又不是糧食,往後長安附近種蓮菜越來越多,蓮菜比蘿蔔還賤的時候看她怎麼朝莊戶交代,妾身就看雲家怎麼收場。”
“哦,你盤算好就成,到時候別再氣得滿世界發神經。”感覺雲丫頭是盤算好的,總是一套接了一套,先示弱,讓你覺得她腦子不夠數,放心,沒威脅。小丫頭和我訴苦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連續把這個農活和荷塘互不干擾有意無意給你留個印象,下來胡亂拉扯些她不懂傻問得可笑事讓你放鬆警惕。
“嗯。”穎笑嘻嘻不當回事,“她不來搗亂纔沒意思,正好閒呢,看她耍把戲。”
當初換地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穎以爲雲丫頭讓雷譬劈壞了腦子,喜滋滋把良田捏了手裡後氣個半死,如今我怎麼就覺得有昨日重再的感覺。還有二女送過來那個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