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上,一連幾天的陰雨讓人倍感清爽,一向沒見日頭了,一點也不想念,現在修整一下漁具纔是最重要的,三天裡,濛濛細雨中垂釣的樂趣,意猶未盡。
“又出去?”陰雨天,穎難得睡個懶覺,才睜眼就一身溫熱的撲到我背上,“好幾天了,不說在家裡待會兒,花園池子裡也有魚嘛,非得朝城河跑。”
“不是說糖醋魚好吃麼?還想吃不?”撐了肩膀將穎頂起來,打翻裝魚鉤的盒子就危險了。
“吃好幾天了,淨是刺,挑得累。今天別跑了,家裡陪陪妾身,難得下雨,平時都沒功夫和您待個整天。”伸手纏我腰上,一臉嬌氣。
“老夫老妻的,說這話不嫌滲人”話是這麼說,穎難得膩一回人,不能掃了她的興。蓋好盒子,起身把魚竿又掛到炕頭,“不去就不去,咱倆炕上大眼瞪小眼一天。”爬炕邊找鞋,只見炕底下棉花絮絮一片。“昨天你又成啥精?”
“夫君昨天玩累了,回來倒頭就睡,肯定沒知覺。”穎拉了幾條抹胸挑揀半天,才找個滿意的給自己繫上,“反正豐河上眼看就有收成,去年的棉花套子都拆了,等雨一停就拉出去彈好讓達萊帶了家裡閒轉的幾個丫鬟練手去。”
“哦,也對,下雨天,閒着也是閒着,練練手給明年做準備。”下了炕開門透氣,外面濛濛一層水霧,空氣一對流,夾雜了土腥氣撲面而至,連續倆噴嚏,提神。見穎還磨在炕上沒起來的意思,喊丫鬟將早飯端過來伺候,“二女今天這麼早出去,早飯都沒吃。”
炕上傳來穎的笑聲。“夫君糊塗了?昨下午雨大,留老四住一宿,她倆在正房上呢。別管她倆,今早就咱夫妻二人用飯,渾身懶得不想起牀。”
“轉性了?準備當婆娘?”撒了鞋把外面兩盆早菊端進來放花架上。花骨朵小拇指大了,再有個四五天就能盛開。沒有秋菊開得豔麗,清雅細緻別有一番風格,對我胃口。
“昨天妾身想通個事情,心裡鬆泛,懶一天。”穎從炕帷子伸出頭來,“朝外放點,銅鏡擋住了,看不見。”
“好了沒?”我將花盆朝外面拉了點。笑道:“想能什麼了?”
“想通雲家爲什麼有小雞了,呵呵。”翻了個身,拉了靠枕墊背後,拉了我個長衫胡亂披上,白生生兩條腿屈起來,懶散道:“入秋了,前天雨小些的時候錢管家沒事去前莊上拉幾車泥炭回來給明年堆肥,和賣泥炭的人說了幾句話就摸準了底細。咱家過冬燒熱炕的,一個暖炕每天用多少炭是信準數,雲家既然學了咱家暖炕孵蛋。可笑的是,這麼長時間就拉了兩次炭,頭一次三車,二次一車,往後再沒動靜了。三多月上,四車炭連一個炕都燒不過來,還一氣地孵蛋。”
“呵呵,被騙了?”按穎的意思擺放好,拉了個躺椅坐門裡。夫妻倆一裡一外的閒扯,“說說。”
“還有什麼說的?雲家熱炕上孵蛋行不通,可又不願意服軟,麻煩人家老母雞圓謊,除此之外。妾身還真不知道有別的辦法弄雞苗子。”穎揉了揉眼角,不禁笑了起來,“兩年上的母雞下蛋是不行,孵蛋還好用。這帳咱頭沒算準,都迷到暖炕上出不來了,讓雲家鑽了空子。蓋個長棚出來,二十個老母雞一氣也孵快三百小雞出來呢,照現在這個行市,比單賣雞蛋能強些。以往雞蛋少,養雞又費糧食,不捨得一次放十五、六蛋,所以咱沒見過,問了莊裡養雞把勢才明白這個理。”
“這麼說起來比暖炕還省事了。”看來隔行如隔山,最起碼我不知道老母雞潛力這麼大,小時候見過五六個,就理所當然的認爲效率低,跑古代折騰人工孵化。穎商家出身,大事抓得緊,細節沒見過的多了,肯定比不上人家地主世家的閨女見多識廣,“這事咱不行,看人家弄吧,算好事,往後素蛋作坊不愁雞蛋來源。”
“嗯。”穎點點頭,弄得蓬蓬頭髮亂晃,“妾身算過了,比雞蛋能多賺點,不過也有限。好了話話二十個蛋出十五、六個崽子,可二十多個雞娃,按雞蛋的三翻算,多了兩成收益而已。回頭妾身有辦法收拾她,耍鬼,她還得學。”
這個穎說着,正房裡老四和二女嬉笑推搡着出來了,見我坐門口上,都跑來給我打招呼,老四爬門框偷偷往裡看了看,見穎在炕上端坐着,趕緊收拾了笑容,閃身藏到一旁。
“又幹啥壞事了?”見老四老實的模樣就知道昨晚才捱了批鬥。
“沒事,吃飯去了。”老四胡亂答應一聲,硬扯二女跑了。
“昨天說劍南開新作坊的資金要兩家分攤,叫妾身罵了一通。”穎擺了個觀世間的造型,笑道:“想扣下半年紅利呢,沒讓老四得逞。”
“呵呵,又不是咱家的地盤,理應分攤的,陳家雖說用咱家秘方,可一旦出了事還是陳家頂着,人家也有風險。”穎姐妹倆明算帳,凡事說開了,也不傷感情。穎總是拿出當姐的身份欺壓一番,老四已經習慣妥協了。“事先招呼下,最近我得大病一場,到中秋後才能好,預定下的。”
“好。”穎起身喝了口涼茶,“和蘭陵公主合計好的?”
“嗯,不病走不開,非得到水氣重的地方療養,好給咱收棉花去,哈哈……”
最近我身體一直不好,忽冷忽熱的,一會清醒,一會糊塗,附近好些大夫都束手無策,說脈象四平八穩,沒有將軍令的跡象,估計是老病犯了,不能勞心,要好好靜養。
和三年前相比,這次探病人數猛增,滿京城世家,不管能不能說上話都來,王府門口車馬絡繹不絕。英公府、廬公儲首當其衝,程初這學生前後的操勞,秦家更是一天過來問八趟病,崔彰上躥下跳地請名醫,崇文館、國子監、崇賢館的主事該認識的都認識了,獨孤復這傢伙強拖了病軀也趕了過來。
“您好好養着,妾身在外面招呼到,還是少見人點好,別露餡。”穎對我執意見客很不滿,嫌病得不敬業。幫我打理牀頭,氣得笑了,“誰家病人還抱個蛐蛐罐不撒手?左手茶右手點心的,吃一炕,都趕緊收了。”
“沒事,嘿嘿。”頭上頂了個溼布子,這些天不到晚上不下炕,躺得皮膚水靈,胡美容,怎麼都不像個病人。“就叫他進來,交流下裝病的經驗。”
“人家可是病得厲害呢,不像裝的。剛還咳嗽,臉上灰濛濛的一看就是大病纏身。等着,妾身外面喊他進來,趕緊躺好了,眼睛眯起來。”
院裡傳來獨孤復的客套聲,不時夾雜幾聲咳嗽,果然是中氣不足的感覺,聽腳步進房子了,才扯長了聲線,帶了顫音恍惚地問道:“誰……來了?”
“王兄!”獨孤復不等我招呼,拖着半條腿一擰一拐地撲到炕沿上,帶了哭腔,“王兄,小弟來遲一步……”朝抿嘴想笑的穎吩咐:“你出去,門關嚴,倆病人,都見不得風。”目送穎出去,一把掀開毯子坐起來,指了獨孤復鼻子罵道:“小心我抽你,奔喪呢?”
“嘿嘿。”獨孤復門上望了眼,直起身來,“王兄病得蹊蹺,小弟日夜擔心,生怕您老病一犯就記不得兄弟了。”
“你呢?腦門上挨一下,沒理由瘸腿吧?”看這傢伙臉色是灰敗點,面色憔悴,比我專業多了。
獨孤復無奈道:“腦門上沒事,腿是真瘸了。前幾天在家病的無法動彈,老孃說病人要多走動練武,還得唸書。小弟剛辯解了幾句,上家法,打瘸了……”
“哈哈,好好裝。臉上顏色怎麼弄的?真的一樣。”
“哎,本來就是真的。昨下午跑出去吃點羊雜碎,回家給老孃逮住,說小弟懶散,大慈恩寺什麼個法師新譯的經文一口氣抄了三遍,要不是打了探您的藉口,這會兒還抄着呢。試試,一黑一睡覺準這個臉色。”
“……”要不怎麼是專業人士,不化裝都能到這個境界,我再是獨孤復,定然已經真病了。
“小弟來給王兄招呼聲,咱這薛大帥就上任了,您看咱兄弟倆這麼默契,連病都病到一路,果然是有難同當。這薛大帥聽說待部寬和,這可得仔細了,高麗上一役可是您親自參與的策劃,說不定一會兒就來探望您。”獨孤復那奸笑兩聲,“樑大帥就這兩天出京,咱倆這病秧子是沒機會送行了……”
“我都認不了人了,你到是能去,不影響。”從炕桌下掏了兩盤點心擺好,“迎春糕,你小時候捱打的那種,來塊。”
“嘿嘿,去不了。兄弟是來探望下,您這病得多久纔好?”獨孤復有挑揀,抓塊點心就咬,餓急的樣子。
“得過中秋後吧,好了也不一定能當差,至於得養多久,那得看情況,具體等醫生說法。”這小子覺得裝病生不如死,想約我一同痊癒,不能給他機會。
“別啊,薛大帥寬和,咱倆身爲要職,老不和大將軍照面……”
正說着,穎忽然推門進來,不好意思地朝獨孤復笑了笑,“薛仁貴將軍來了,看夫君現在的病情,有沒有精神見一下?”
“小弟告辭!”獨孤復立馬沒了瘸腿,給我遞個眼神,朝穎行了一禮,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快,把窗簾都放下來,炕桌上點油燈。”油燈光線下看不清楚顏色,不會對我這亮白的肌膚起疑心,“你趕緊佈置,我裝扮一下。”起身將頭髮弄亂點,衣裳撮皺,就好像慌忙才套到身上的樣子,故意將襻扣系亂,領口處耷拉下來一大片,“好了,趕緊去請人家進來。”
方面大耳,五官端正的紅臉大漢,反正油燈下看誰都紅臉,大約一米八的個頭,膀大腰圓,身着儒衫,滿臉隨和,一進門也不說話,微笑着打量我,相互打量。
“參見薛將軍。”再看就失禮了,伸腳在炕下掏鞋的同時抱拳行禮。
“王修、王子豪。”薛仁貴上前按住正準備下炕的我,“不下來,坐好了,大病上還是少動爲好。”說着拉了個椅子坐在炕前,笑道:“平高麗一役就聽過你的大名。想不到,竟是我左武衛的人,哈哈……”
“大將軍客氣了。”仍舊假裝手忙腳亂地系襻扣,“您纔是雄才大略、武功蓋世……”
薛仁貴一擺手,客氣地笑笑,“私下說話,都是禁軍裡的兄弟,大將軍就免了,武功蓋世的話,京師裡說了叫人笑話。光進你家的時候,武功蓋世的世家都一連碰了五六個,能叫廬公府長孫立院子裡招呼的人,再說這個話就……”
“不敢,不敢。”薛仁貴大名,從小評書裡就沒停過,今天忽然見了真人有點緊張,說話有點三五不着道,“仰慕,仰慕。”
“今天來不爲別的,就是探病。”看出我緊張,薛仁貴努力將嗓音放得圓柔些,“不慌,一不催應差。二不問軍務,且養着,什麼時候覺得好了再來軍中效力。行軍長史在禁軍裡本就閒差,戰陣上大用,在京城嘛……還真沒用武之地,哈哈……”
“是。”我跟了一起笑起來,“本就想學了人家混糧餉的,文不成,武不就,一身怪病,若要真是大用,只怕連累了軍務。”
“哦?”薛仁貴擡頭看了看我,搖了搖頭,笑道:“這可算把話說到頭前了。接手前,原來的老人私下裡了敢解過,果然是天子腳下,左武衛裡藏龍臥虎,能人輩出。頭三人中就有你的大名,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禁軍裡行不通,哈哈……子豪安心養着,有你這個長史在,我也能省不少心。”
看來蒙不住人家,人家早看出我是避火的。尷尬地咧嘴傻笑,“是老病,時常犯,時常犯。延誤了軍機,一打,受了驚嚇,犯了。”
“嗯,有備案,光提了罪名,卻說不清原委。樑老帥就這個脾氣,打罵常有,也不必深究了。”說着站起來,“不耽擱,說說話認個臉就夠了,好好修養,別牽掛軍務,有事我再派人傳你。平時多出門走走,入秋外面好景緻,也利於恢復。”
這話就對了,喜滋滋地扶了牆邊一幅病態將人勉強送出去,馬上精神起來。薛仁貴人不錯,知道收攬人心,起碼錶面上比樑建方好多了。趕緊滿到處放話,爲了病情康復被迫去豐河療養,再不去療養就來不及了。
穎在屋裡收拾行李,既然擬定達萊以後操持家裡棉花產業,那就得從基本流程開始,至少得知道下棉花采摘的情形。“行李收拾好了?”迎面碰上抱了一卷面料的達萊,和氣道:“女娃家,出門沒照應不行,挑個能和得來的丫鬟跟上去,也好有個伴。”
達萊點頭。
“我又不殺你,退什麼退?”本來想放低姿態平復下她的戒心,誰想到適得其反。知道明天要和我去豐河,達萊滿院子只躲我,好像我有什麼不良企圖一樣。“幹啥?大白天的你拉啥褲帶?沒意思透了,趕明天就別打活結,去去,招人煩。”女同志學得一點不大方,回回和她說話都趕緊把褲帶拉成死結,最恨這種以爲自己條件多優越,誰都想佔她便宜的傢伙,自以爲是,二女比她好看多了,也沒見防備我。
蘭陵提前一天過去了,我是病人,爲不惹人非議,不能縱馬,只能和達萊鑽到馬車裡,隨同達萊的丫鬟被我扔到外面的車駕上,反正那女孩和個隨同的護院眉來眼去的,正好外面暢快,方便交流。
達萊蜷在車窗邊上,假裝撩開簾子看風景,餘光卻一個勁朝我這邊掃,防賊一樣。“涼風颼颼的,你出那門子汗?”不知道她裹了幾層衣服,身上鼓鼓囊囊,反正我就一身單衫子都沒覺得冷,達萊夠嗆。“話給你說頭裡,你模樣也就一般,把自己當啥了?往後我詢問要回話,不許學二夫人,你比她差老遠了。”
“是。”達萊對我諷刺沒點反應,低頭勉強回答了聲,就假裝翻褲腳瞎忙。
“過去了你單獨一個院子住,白天就到地裡看人家收棉花,下午就負責將棉花過秤進倉,我跟前不要你伺候,聽見我聲音躲遠遠的。”粗放式管理嘛,過去交代一下,達萊就全權代表我,正好和蘭陵去附近秋遊。
達萊點頭,“是!”
“晚上幹完活就早早休息,門閂叉好,不要亂跑。我晚上見不得女的,你一冒頭,被我逮住就算穿了防彈內褲都不行,該糟蹋還糟蹋,行事毒辣,下場悽慘。”說着雙眼露出變態光芒。
達萊一個哆嗦,沒敢答話。
起身將車駕的丫鬟喊進來,我鑽了出去,和這種女人坐一起渾身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