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地盯了劉仁軌,手指下意識地在案几上敲擊,見他沒有立即迴應,抽過吏部文書輕輕搖晃幾下,又象徵性地丟了過去。
劉仁軌和我對視一陣,若有所思地拿了文書又仔細閱讀起來,依舊板平個臉,看不出他心裡的想法,好大一陣子才放下,提筆在文書下籤了名,並鄭重其事地取過學監的印鑑蓋上去。然後將文書推過來,“朝廷的公文,既是吏部裡頒發的,少監還是秉公行事爲好。”
有了學監、少監的署名公文就算生效了,農學裡添了一位叫李敬玄的少監,而農學裡資深專家常貴同志多年的努力付之流水,可以這麼形容。
這裡不分內外行,不是說資歷或經驗,頭頂劉仁軌、我還有沒露面的李敬玄,都不是常貴能頂替的。老劉上三省的出身,半個宰相;我是功勳之後,四品中郎將兼左武衛長史;即便就是這個李敬玄也是出身名門,趙郡李氏的旁支,崇文館學士的底子,現任門下省起居郎,雖說只是正六品上的官階,但卻是掌庭詔命的近職。
我四品大員卻從未觀瞻過當今聖上龍顏,可這李敬玄只要上班肯定見皇上,沒事就見,沒事就能和皇上娘娘的那啥,問話答話,問笑話講笑話,起草個小講義,傳個小口喻那種。乾的活就不說了,尤其這名字就叫我噁心,李敬玄,多晦氣!當年就是他讓樑老將軍惱火,朝我們一幫跑腿的耍流氓泄憤。好,不好,不錯。
劉仁軌收了文書起身收身,沉聲道:“常貴的事老夫親自和他解釋,少監不必過於計較。凡事論根由,農學小得很,大唐人才濟濟也只納得三五百人而已,容不下許多尸位素餐之輩,想必這位起居郎也是個有才識的。”
“哦。”再沒言語,點點頭,起身拱手出來。老劉的話有意思,頭次聽他把話說得如此惡毒,即便是對李義府這個老冤家在話語裡都留半分面子,不知道這李敬玄什麼時候得罪劉宰相了。朝轅門口站了的常貴招招手,領了一旁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跟我過來辦個交接,下來呢,學監怎麼說你就跟了怎麼辦。一切有我。”
這事蘭陵得有個說法,劉仁軌可以裝做不知情,蘭陵就不能不解釋清楚,這麼大的事情事先不給我打招呼不對,明顯有不信任我的意思。心裡這氣沒辦法出,我平時沒火氣的人一撞到蘭陵這邊就難控制,肺都炸了。她不想讓我乾爽了,我就不能讓農學好乾了。當我是軟柿子麼?老子是塑膠炸彈!捏一下就一起玩完!
常貴不知所以地跟我後面進了辦公室。見我一籮籮地朝外掏手續,有點緊張。
“緊張啥,能者多勞嘛!”說着擺擺手,仔細將管轄內絕大部分的手續都一一規劃清楚。連同各個項目的進展報告、農學裡所有補貼統籌發放表、多處尚未簽字的新項目研發計劃一一作爲交接手續歸到常貴名下。交接日期好辦,全盤寫成穎生產前的日子,麻利地一溜子簽名簽章蓋好,然後推了常貴跟前。
常貴有點不知所措,以爲我不幹了,驚惶失措地看着我,“少監大人,您這是?”
“廢話!趕緊署名!”指了指桌上,狠狠瞪他一眼。
常貴沒敢搭聲,又不敢辦理交接,懷裡摸索半晌纔給個小印章掏出來,沒拿穩,滾老遠書桌下。
不管常貴,彎腰給他的印監拾起來親自幫他蓋上,滿意地看了一遍,隨手一捲,“隨我去學監那邊,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常貴殭屍狀地跟了我半走半跳,劉仁軌正悶頭翻閱文件,見我領了常貴進來,有點不爽地盯了看了陣,指指一邊的長椅示意常貴可以收了殭屍狀坐下了。
“這些都是賤內生產前,在下和校書郎臨時辦的交接手續。當時因爲家裡事務繁忙交接難免辦得着急,一直忘記讓學監加蓋印鑑。”說着將一溜印泥還沒幹的文件列放在劉仁軌面前,“本來不打算再麻煩學監,在下直接交接回來就好。可今天出了這一碼子事情,往後兩個少監在職務上該有個分明,在下就打算讓您把交接立個印全個手續,等李敬玄大人來了讓常校書郎交接給他。”
多好,免得倆少監職務上起混淆,我現在就分派明確了免得打架。該誰誰管,我大公無私全盤出讓手裡職權,就差交接秋褲了,大甩手。
劉仁軌點點頭,一樣樣地看我扔過來的手續,看了多半個時辰才擡頭看了我一叟,把人事上的資料交還給我,“這個上面還是由少監掌持的好,畢竟你是農學裡的元老,能擔的就多擔一份。”說完掏了印鑑將所有手續一一加蓋。
“好,剩下的事情學監和常校書郎說,在下告退了。”
老劉就是個禍害,真是看清楚了。明明知道我的用意,還一本正經地履行手續,臨了爲了給李敬玄少監減負,把最能拿人的人事項目還給我,一看就知道是政府裡的老混子,明顯坑人家小李同志。
好了,手續完了我就悠閒了,太悠閒,亂晃沒事幹就是美。別看是冬天,王家租賃的荒地上可熱鬧很呢,正打算過去和莊戶們樂呵樂呵,回頭就看見岔道上蘭陵朝我招手,還笑。
“少和我笑。”拉了馬走過去,沒給她好臉,“今不餓,不打算去你家吃飯,一會回去了還忙孩子滿月。”
“哦?”蘭陵指了指自己莊子的方向,“氣這麼足?邊走邊說,別有事沒事就朝我發火,也不嫌我可憐。”
“可憐很,你怎麼不說農學裡換個學監?你真換學監我才謝謝你了,三尺的金身供高高的早請示晚彙報!”
“少來勁,管我什麼事?早起才接的消息,尚在你之後,和我發哪門子火?”蘭陵看看左右沒人,“你騎馬到我府上等,我走回去。”
蘭陵也是才知道?壞了!職權移交得太迅速,萬一老劉和小李是一夥的就壞了大事,權利這麼一架空,這一下我在農學裡再沒有能拿住別人的地方,最近老衝動,難道我變年輕了?
“這麼說你如今是個吃閒飯的?”蘭陵聽我這麼一說,擰了眉毛沉吟片刻,“就算惱我,也該和我有個商量嘛。平時辦事都穩穩當當,怎麼一到我這裡就變得心神大亂。”
“你問我,我問誰?”
“也好。”蘭陵見我一臉歉疚樣子忽然笑起來,“怪不得你,這才顯我不同。既然都交了,這事就這麼放下,別再想了。”
“不成,我得想辦法再要回來,不能耽擱你的事情。”蘭陵不在乎我在乎,兩人幾年的心血才讓農學走到這一步。若因爲我一時衝動付之東流就……咬咬牙,“放心,這事我擔,三五天裡就行!”
“不,就按你的辦。我還頭疼呢。你這麼一來倒省事,全扔給劉仁軌擔上!”蘭陵眯了眼怪聲怪氣地笑了幾聲,“哼哼,染指的時候容易,罷手的時候難。打明起你一天不拉地去農學應差。就兢兢業業地吃閒飯,凡事能推了推,能拖了拖。就是學院裡亂成粥都不用搭理,有能力起了這農學就有本事給他搞塌!”
“啊?”摸不着頭腦,蘭陵話怪怪的,聽個半懂不懂,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問道:“你要是打算說給我聽就說清楚,不打算讓我知道就別這麼讓我鬧糊塗。”
“小事。”蘭陵不在意地搖搖頭,叮囑道:“你不用懷疑劉仁軌,他還能分清左右,不是你所說的兩面三刀,該有什麼事朝他身上推就行了。”
“哦,姓劉的不是啥好東西,沒那麼好推。”
“平時或許不行,不過現在可以了。別問我爲什麼,呵呵……”蘭陵陰側側地笑起來,“就看着,哪怕給農學一把火燒了都別心疼。哦,對了。”說着扭身在臺子上拿下個長盒子遞過來,“別爲這事煩心,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怎麼不喜歡。幽青碧綠的一把魚竿,不看裝飾,光看竹節的比例就不是凡品,幾十畝竹林未必能找出這麼均稱筆直的竹竿來,光顏色就讓我家裡十幾貫拿下的那支相形見拙了。輕輕撫摸了接口處瑪瑙黃的半透明血絲環套,“犀牛角的?”
蘭陵點點頭,“合手不?”
“你不怕我帶了這玩意釣魚讓雷劈了?”太奢侈,奢華無度指的就是這個魚竿,光犀牛角也算了,手把處套鑲的象牙柄子上爲了增加磨擦度,還鑲嵌了幾十顆零碎的小寶石,摸上去貼手,看上去閃眼,拿出去危險。
“小心意,若不要就算了,滿長安怕找不來第二支。”
蘭陵笑了伸手就朝回拿,我趕緊閃身護住,三兩下裝起來硬塞到袖筒裡,“給了就別想要回去。正說農學一下丟了差使犯閒,明就拿這個去釣魚,誰敢說閒話就拿這個輪他,輪完再讓他賠!”
忘記和蘭陵一起吃的什麼飯,回家時候還不放心,非得借了蘭陵倆侍衛一路護送,上了炕上拿了手里美啊,專門讓達萊按了魚竿的身形做了個秋褲套上,往後這就我弟弟了,掛了炕裡制高點,一躺下就能看見的位置,除了我誰都不能碰,老四敢動就朝死裡打,二女敢動就……穎一般不問就動了,“快放下!”
“稀罕的。”穎白了一眼,對犀牛角很感興趣,試着拔了拔,把我命要了,兩下搶了手裡高聲傳令:“給三九抱來,老子揍他!”
“好端端打孩子幹嘛?”穎不情願地回身打了一把,“沒您這樣子的。”
“母債子償,哼哼。”給寶貝魚竿掛起來,掃了一旁偷笑的二女一眼,“你也小心,往後這就是咱家規矩,別以爲我不也動手。”
“什麼人。”穎接了奶媽抱來的九斤朝我顯擺幾下,“越是好看了,眼睛睜得圓圓等當爹的揍呢,也下得去手。”
“嗯,這孩子不錯,有志氣。就是奶味太大。下次抱來的時候洗乾淨。”
二女爬跟前看了看,學了穎的樣子給孩子捏,九斤最喜歡這個,一捏就笑,一笑就尿……
討厭這個,生下來下半身就不能自理,太沒出息,不肖之子。躲遠看這幫人折騰。家裡添個新的,農學裡也添個新的,愛折騰折騰去,可總覺得李敬玄和俺家九斤有共同之處,笑起來九斤小便一樣的聲音。
人模樣不錯,屬於很標準的人樣子,濃眉毛高鼻樑,大眼睛薄嘴脣。五官搭配得很柔和。不似劉仁軌那麼棱角分明,但個頭上和老劉一般高,四肢勻稱,蜂腰寬背。舉手投足間一股名門氣質撲面而來。
真是有學問,常貴本不鬧了情緒,可兩人交接手續的小半天工夫裡就對李敬玄的學問大爲歎服,雖說常貴不是個寬於利人的人,可說到這個上面還是打心裡佩服,總是:“李少監的才學是少見的,這點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佩服就好,和人家學學。給你往後當少監打點基礎。”懶洋洋地搬了竹椅在試驗田邊曬太陽,右手舉個瓷壺,左手揉倆三癟四不圓的卵石,程初一旁也學了模樣,不同的是這小子腳底下還墊了個獸皮墩子,拽極了。
常貴沒料想我說這個話,自嘲地笑了笑,“能在少監您手下聽差就足夠了,其他的事在下不敢有非分之想。”
“嘿嘿……”我還沒搭聲,程初先笑了幾聲,“讓你學就學,子豪兄的話有錯的麼?說起來學問,滿長安敢在子豪兄跟前提學問的人屈指可數。是不,子豪兄?”
程初話音剛落,談學問的就來了,李敬玄捲了香風就到了跟前,這小子怕是在陳家定製的香水,聞起來令人打心眼裡不自在。
“子豪兄好興致啊。”人沒到禮先到,雖說是朋友間的稱呼,可行的是官員覲見上級的禮節,這稱呼到位,禮數到家,人聽了順耳,看了舒心。
“李兄多禮了,農學裡同是少監,何必如此。”趕緊起身回禮,讓過個竹椅一同坐下,指了程初兩廂介紹,常貴則陪笑站了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幫腔。
李敬玄這人有特長,先不說學問好壞,不管到了誰跟前三兩句就能摸清你的脾氣,話從他嘴裡出來就變得有了聽頭,不管是對我還是對程初這些顯貴,甚至連常貴這種身份低微的人也能扯上話題,總是你愛聽的。
看不出來這廝已經四十多歲的年紀了,說二十五六都相信,保養得好,從走路動作看還是個練家子,渾身沒一點老化的樣子,劉仁軌在坡上正監督小水利系統,李敬玄貓腰就從坎子上竄上去。
“這身手還不夠看。”程初欣賞地點點頭,“李敬玄這小子有門道。”
一般我不接這茬,這個高度我上不去,一般都是踩了梯子朝上爬,沒李敬玄那麼利索,很反感誰在我跟前賣弄身手。扭頭問常貴,“李少監的辦公室安排得怎麼樣了?感覺他沒事可做啊,農學裡弄得和耍把勢賣藝一樣,有辱斯文。”
“該有的都安頓好了,今天來人裝什麼沙盤,這才耽擱了一陣。”常貴說起沙盤就一臉敬仰,這年代文武雙全的人很受大夥尊祟。
“沙盤?”和程初對望一眼,程初咧嘴樂了,“竟然有在農學裡支沙盤的?不知道這學監、少監都是兵陣上的行家麼?”
我也納悶啊,我就不說了,好壞混的就是武職,劉仁軌在東邊的戰功有目共睹,要說這農學這倆領導換到軍校也沒人驚異,可偏偏又來個敢支沙盤的少監,這不知道是學農還是學武。
沒點覺悟,顯擺錯地方了,文官就是文官,弄這個不沾邊的東西就遭人笑話,何況還是硬安插進來的,本就不受歡迎。
劉仁軌顯然看不慣李敬玄這一套,板個臉就事論事說話,不給一分顏色。蘭陵說得對,老劉見我一天無所事事的樣子再沒埋怨過,就好像我理當如此,我爲操辦孩子滿月連假都不請都沒問過一句。
三九滿月這天,老劉趕了點上帶了農學幾個有頭臉的人上家裡送了賀禮,我那時已經喝得有點高,崔家的歌舞班子看得正爽,必恭必敬地請了老劉進來給大夥介紹,面對李義府老劉竟然還微微點頭,和幾位老令官談笑風生地痛飲幾杯,而對隨後趕來的李敬玄連看都沒看,彷彿就是個不相干的人。
直到和李義府對飲了兩杯,倆人稱兄道弟地聊了幾句才明白劉仁軌對李敬玄是起的什麼看法,用李義府的話講就是:怪不得人劉大人,劉大人心正人直,見不得李敬玄的作爲,爲了攀身份能休了髮妻另娶的人……說着小心地看看左右,忽然一拍腦門,大笑道:“過了,王家的酒名不虛傳,於子豪大喜的日子裡說胡話,自罰三杯,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