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苑是好地方,以前叫蒹葭苑,因苑中引三河之水,潺流淙淙,草被繁茂,故取《詩經·秦風·蒹葭》裡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當年大破汪文進、高智慧叛匪聯軍後隋文帝爲表彰功績特賜“蒹葭苑”以越國公楊素,並特准楊素在蒹葭苑內大宴功臣。這在當時來看是個無上的榮譽,在現在看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代更替後,一些有名的林園景點被改了名稱,著名的蒹葭苑被改了新苑,標誌了新朝代的建立,在前兩年還一度是貴族春日踏青的好去處。可恨內府如今財大氣粗,蠻橫無理購置了新苑的所有產業,並予以鋪張翻建,去年夏天完工後就理所當然地成爲一所皇家園林,身份不夠進不去,就差在門口豎個“公爵以下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了。
得蘭陵帶了才行,一早拉馬過來的時候有點氣短,大門外晃盪幾個圈沒見蘭陵的車駕,硬了頭皮朝裡面走很有點自卑的意思,門口侍衛驗牌子的時候我都不敢擡眼看人家,估計蘭陵提前打了招呼,盤問幾句也沒爲難我,好像還客氣地給我行了禮,然後墩墩被領走了,一人漫無目的地四處亂竄。
沒辦法形容,景緻已經美化到極至。活水、水流的每個轉彎,每個落差都是精心設計,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跡;竹林、蒼松、藤蔓、山石、花草……所有不同風格的樹木、景觀都自然而然地糅合在一起,不會因爲潺潺流水旁的青草地裡拔起幾棵勁鬆感到空兀,也不會在欣賞花卉時候被周圍蔓延的藤草傷了興致;甚至連嶙峋的假山也分了南北嶺植被的差異,一派分水嶺的氣勢,完全是模仿蜿蜒的秦嶺修築,置身其中彷彿進了南山的感覺。
這得花多少錢?不敢算這個帳,光這假山的規模,說是小自然保護區都不過分。喜鵲、畫眉、相思鳥、虎頭鳳等等,秦嶺南北的各種鳥類都齊全了。不怕人,不會因爲你的接近而停止鳴叫,人來鳥不驚的詩句也不光是形容畫,放這裡同樣合適。
這不是害人嘛,往後讓我進家裡的花園?相比之下一把火燒了都不過分,穎幸虧沒來,依她的性子能給比成半身不遂,門口限制身份是合理的,若真對大家都開放,沒準唐帝國自殺率會爆增。也只有我這種臉皮厚的會安然活下去。
迷了,忘記自己的來意,搬石頭挖蟲蟲,掏坑坑拔草草,清流裡洗腳,山頂上遠眺,要是能在這裡順風撒尿就完美了,可到底是客人,這麼幹失了身份。努力打消了這個念頭,揪了把野花打算去那邊水廊上騙魚玩,美得很!
水廊修得九轉十回的雅緻,每一個拐彎上都能貪圖不同的景色。每一處廊沿下的水面下都有五彩斑斕的游魚,扔個花瓣進去,魚兒爭相搶奪,引得水花四濺,日光下流鱗溢彩,閃閃奪目。
仙境,明非得想辦法給裡面放幾條鮎鬍子魚不可,給這些花團錦簇的觀賞魚統統吃掉才能出口惡氣,再放幾隻貓進來給鳥抓完,再放幾頭山羊進來給植被破壞貽盡……
“再一把火燒了亭臺樹木,好讓您在長安就能貪圖塞外大漠風情?”
“對,對!”善解人意就是這樣,這話說我心裡去了。不用回頭,正是蘭陵和我說話時獨有的語調。我得苦練九陰真經了,這麼接近都沒有發現,看來她武功尤勝於我。
“對啊?什麼人!”蘭陵拍拍我肩膀,“該過去了,老遠就見你上竄下跳的不盡興,都不好意思過來打攪,只好由你胡鬧一陣。”
“我沒不好意思。”一把花瓣統統丟了水裡,不情願地嘆息一聲,“這麼好景緻說什麼教科書?大家那邊燒烤點魚啊雞啊的多合景?要不今算了,弄點酒菜過來看我燒烤的手藝比物理強太多。”
“走吧,趕明閒了有你燒烤的時間,先把正事辦了。”蘭陵扶了水廊的扶手迤邐前行,不時地轉頭回來和我談論些東西,“想把格物作爲單獨的學科放到科考裡不現實,至少現在還不可能。只能從工部入手,從織造學院獨立出來那天開始將物理作爲織造學的必須科目來教研,有了一定的成績後纔好逐步地朝其他學院滲透,直接讓國子監、崇文館裡教這些條件不足。”
“織造學裡有,那工學院裡也應該開設啊,物理對這兩家學院都是非常重要的學科。”轉過片狹小的水道,一座亭子閃入眼簾,李世正從裡面微笑着朝我打招呼。
蘭陵回身朝我一擠眼睛,低聲叮嚀道:“只織造科,不許提工學院,我自有道理,不許多嘴。”
“哦。”小聲答應,“你很卑鄙啊,鄙視你。”
蘭陵還想回一句,無奈走了跟前,硬硬把話收回去,朝李世一點頭,笑道:“你們聊,我那邊和她們轉轉,新苑的景緻還沒賞完呢。”說着回身朝我瞪了眼,招呼幾個侍女跟前伺候好,遊玩去了。
“很不公平啊。”和李世見了禮,等蘭陵走遠了才湊跟前小聲道:“李兄看了新苑景緻沒?跑這麼美地方談公務太煞風景,咱倆約個時間再談,今跟前沒人監督,咱去那邊秦嶺喝酒。”
李世明顯和我一樣的想法,欣然答應,叫侍女準備個酒菜盒子,我搶過提上給侍女趕走,和李世一前一後遊玩賞樂。每到一處都要細細品評一番,有眼熟的地方就胡謅個典故出來,李世很配合地一搭一檔,舉杯痛飲,其樂無窮。
“最後呢?”
“最後不知道了,估計讓官府拉局子裡蹲無期徒刑了。愚公愚公的,光聽這個姓就不是靈醒人,沒事移人家山玩命,這可是私自修路的大罪。”穎提醒過,不經官上許可私修馬路是重罪,隨口提一句也好顯擺下自己熟知律令。
李世哈哈大笑,朝我豎了大拇指讚道:“看來禦寇差子豪多矣。若聞此判言,不復生爾。”
“誰?”禦寇這名字太生,不認識,不過肯定不會比我強。
“《列子》八卷出於他手。其故事出自民間,若說愚公移山出自《列子》則有些牽強,大約是晉人所做,託借《列子》之名而已,據不可考證,笑談而已。”李世學問還是比我高那麼一點點。這不能怪我,小時候學愚公移山的時候不記得老師教過這麼多,估計我老師也沒李世文化程度高。
“不過現在好多了,移山太累,若真修路的話,火藥塞滿了炸開還是有可能吧。”不曉得黑火藥能不能飛沙走石,不過看樣子炸個擋路的大石頭沒問題。
李世明顯也不敢肯定黑火藥的威力,只好含糊道:“子豪大才,火藥只是其一,若將子豪能一一羅列……呵呵。”
這話我愛聽。李世明顯想拿個古人和我比一下,可發現我比那些古人強太多了,用笑聲代替,這就說明我能耐大得難以比擬。
假山上。倆人橫坐南北,文韜武略亂謅,三皇五帝瞎評,其樂無窮。彷彿都能翻江倒海了,反正海上佔地方又不要錢。一路路橫掃下去,發現只要讓大唐發現出來航空母艦就能一統地球,稱霸太陽系。
這太容易了,航空母艦這構思過於超前,怕說出來讓李世覺得我神經上出了紕漏拉大理寺強制治療個三五年得不償失,只好從舟船作業上談起。東拉亂扯就到了製造工藝上,很奇怪,無論談到什麼,反正到最後老能談到製造工藝,看來萬變不離其宗,今天想偷懶不談格物的困難很大。
“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李世很無奈地聳聳肩膀,“無論桌椅還是軍械,以前沒看你的著作想不到這些,可最近一拉扯話題就不由自主地朝格物……物理上帶。不是巧,真如子豪所言,世間萬物皆離不開這個,看似複雜,無跡可尋;卻理理相通,行動之間就能用物理解釋,的確是一門了不起的學科。”
看來李世真的看了,按這個年代的理解能力能把這道理形容出來已經算是高手了,心下佩服。“的確,一行一動都能用物理解釋。日常起居到沙場博勝,處處離不開的學問,正是如此小弟才潛心鑽研十載,本以爲能用自己的努力爲國家出力、爲百姓造福,可能力有限,如今卻只略通皮毛,慚愧,慚愧。”
“子豪過謙了。”李世沒理會我數十載寒窗苦讀的鬼話,笑道:“教材草本我已經不求甚解地讀過幾遍,無奈空閒、學識有限,難以通匯,有不解這處還請子豪不吝指教。”說着取出一大張試題般的問紙,密密麻麻各種常識裡難以解釋的東西遞給我,笑了笑,“都是玩笑間的問句,卻無從解釋。”
拿過看了看,問題描述得很直白,看來李世多少了解點我的文學基礎,不敢寫得太斯文。大多對我來說沒多少深度,隨口答着,有些問題上隨便加幾個數字就成爲一道簡單的物理題。有需要列舉驗算的地方就順手拾個長石子在秦嶺山上刻刻畫畫,分析圖繪製得清晰,李世則聽得認真,甚至連回回炮的拋射原理都簡易繪製一遍,平拋、斜拋、夾角、函數……我知道李世就是聽得再認真也絕對沒法理解,所以更顯擺得自如。
李世有點不自然,雖然阿拉伯數字能看懂,可對他來說求解的方式過於煩瑣,涉及到初中以上的數學概念就開始變得迷茫起來,直到看我得出一組數據才長長出了口氣。“這麼說來,只憑借了這些東西就能計算出炮石的射程了?”
“理論上不過是個參考,具體的射程還得將組成回回炮的各種機件材質考慮進去,當然還有不少外界因素,風速就是個影響射程和着彈點準確性的重要因素。理論而已,不過採用了物理學上的知識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起了大方向的作用,大大縮減了研製開發的週期,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區。實踐的過程還是非常重要的,只理論是空談,只實踐則難以快速提高整體科研水平,理論結合實踐纔是發展之道。”扔了手中的石子,朝遠處鬱鬱蔥蔥的矮樹木眺望一陣,拍拍手上的浮塵,“其實這些東西不是一兩個人,也不是一兩代就能發展起來的,要在教育上給予重視,讓物理成爲一門必修學科談何容易啊。”
“必修?”李世搖搖頭,問道:“若是達到子豪這麼個造詣,從八歲娃娃起得學多少年?”
“若真的是專門鑽研這個,前後也得五、六年時間。而且必須是全心思地投入進去。不光是物理,輔助課程也不能拉下,讀書識字是必要的,算學基礎出是必要的,還要看孩子的理解能力,沒有時間再幹別的事情。”想想真的很痛苦,我求學時候還說得過去,後來的孩子成天不是讓書包壓彎了脊樑就是讓眼睛壓塌了鼻樑,五、六年是我說得客氣,給李世留面子的話。
“就算六年吧。也十四歲的年紀了。農家裡供不起個吃閒飯的半大小子,殷實人家也不願意讓自己孩子把六年正長心思的年紀白白耗費了這上面。”李世有點無奈,“只好先讓工部挑選些功名的人員進入織造學裡修習。到時候怎麼安排我只能做個建議,還得子豪和工部裡管事的人商討纔是。”
點點頭,這也是最快的辦法了,畢竟不能一步進入科考科目,士子們還得按部就班的來博取功名。對他們來說花六年來修研這些東西就等於比別人少活了六年,不合算,也不現實。
李世沒說錯,工部很快就有人到農學裡聯繫公務員再深造的事項,劉仁軌作爲農學一把手親自接見,從對過程的安排上能看出來老劉對這門新興學科的重視,甚至在織造科還沒脫離農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着手挑選第一批前來學習的人員。
工部派遣是一方面,織造科獨立出去後必定要招收學員。按照劉仁軌的意思,學員在經費許可的情況下儘量多招,給以後的延續深入的研究打好人力基礎。算下來投資非常大,不過見識了新苑裡面的景緻後,我已經不打算給內府繼續省錢了,能造出那麼精緻的園林,就能收得起這麼多學員。
“你什麼時候給我省過錢?”蘭陵最不愛聽我說這話,好像她貪圖享受,奢華無度一樣。“又沒說不給你錢,還不是眼花新苑裡的景觀了!”
“當然眼紅,要不你給我也蓋一個算了,免得老起放火的心思。”撓了下巴沉思一陣,“很好奇啊,李世這人呢,辦事效率不錯。曹老伯如今這麼繁忙的情況下還能抽時間親自安排這些事情,我在想……想……”
“想啊,怪費勁的。”蘭陵撲哧一笑,“該想的想,別爲了不相干的事情費心思。”
“那就算了,我腦子本來就不夠用。”盯了蘭陵配合的一笑,“看來當白癡有好處,就是沒那麼多心思也怪省勁的。”
蘭陵蘭花指朝我腦門輕輕一戳,“難得糊塗,當自己是白癡就行了。不和你瞎扯,張家三個小子能不能先去當先生用?別糊塗先生教糊塗學生,丟你的人還好說,丟了農學的人劉仁軌可有給你活劈了。”
“沒問題,我這邊教他仨,他仨那邊教學生,可……”
“可什麼,當然得有個合理的身份,要不這小先生教老學生,沒個鎮壓就亂了套。”蘭陵賊兮兮一笑,“趁你的意,把張家的事情徹底揭過去,該還的還,該加的加,既然是國公家的子嗣,沒個頭銜說不過去,程初不也是個都尉了麼?”
……
“別看我,我手還沒有那麼長,是劉仁軌親自過問的事情。”蘭陵舉手朝我眼前晃了晃,“別不相信,既然還了人家清白,就該還了人家本該有的身份。你那幾個舅舅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年輕時候都是京城的風流人物呢。”
這有可能,不管憑什麼說法,既然劉仁軌過問的事情也好,和我沒關係,張家不會認爲王家刻意援手,畢竟是張櫛、張琿、張馥三個後輩憑藉自己的努力幹出的成績,在農學裡也不牽扯朝堂紛爭,教書先生而已。
朝蘭陵拱拱手,“謝謝,別斜我,是真心感謝。放心,應了你的事情我盡力辦好,織造科交了我手裡絕對不會出紕漏。”
“不要緊,儘量出紕漏,越有把設計的新機器朝家裡搬的條件了。”說着撇撇嘴,拿了聲調道:“學監啊,要個破圖紙誰敢不給?”
“這話沒意思了,你又沒少往內府裡拿,不是我一個人吧?”
“嗯,所以嘛,所以劉仁軌就不願意了。”蘭陵不滿地哼哼幾聲,恨恨詛咒道:“老狐狸,不得好下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