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丁香的雙肩漸漸停止抽動,梅疏影緩緩伸手,怕嚇到她似的,輕輕拂了拂她額前的秀髮,柔聲道:“好些了麼?”
丁香擡起頭,俏麗的臉上掛滿淚痕,雙眸已經哭紅,好意突然意識到自己剛纔的失態,張惶地向四下觀望。
“別怕,我一直在留意四周,沒有別人,這裡很僻靜。”輕柔如風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朦朧的淚眼中看到梅疏影充滿同情的目光,丁香剛剛收起的淚再次涌了出來。
“梅姑娘……讓你見笑了。”舉袖擦掉臉上的淚痕,丁香難堪地垂下頭,聲音夾雜着顫抖的氣流,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來,“是……是朔少爺的……”
梅疏影的瞳孔驀然收縮了一下,卻馬上恢復鎮定:“……是你自願的?”
丁香慌亂地搖頭:“不……”,卻又點頭:“是……”
“到底是是還是不是?”梅疏影困惑了。
“我……”丁香拼命咬緊嘴脣,齒間嚐到了鐵鏽味,“我是自願的,可朔少爺……他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是我……是我給他下了藥…….”聲音越來越低,猶如破碎的笛聲,千迴百轉,已經分不清是羞恥、是悲痛,還是哀怨在她眼裡凝聚。
梅疏影久久無語,陷入沉思。
丁香慢慢擡起頭來,悽然一笑:“梅姑娘,你會恥笑我,會瞧不起我,是不是?我是個壞女人,更是個賤……”
梅疏影猛地擡手,制止她把後面的字說出來,那雙眼睛又恢復了千年寒潭般的幽深冷靜,緩緩道:“情之爲物,自古以來有幾人勘透?我沒有理由恥笑你,也沒有……立場……”
丁香茫然地看着她。那雙深沉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隱隱晃動,卻讓人難以捉摸。這個女子,年紀與自己相仿,可爲什麼總感覺她身上染着滄桑的痕跡,總感覺她的眼睛洞察世事?謎一樣的女子啊!此時此刻,她竟給她一種依賴感,就像自己的姐姐。
她心裡依稀燃起希望,希望這位並不熟識的女子會指點自己走出迷津。
“丁香姑娘。”梅疏影看着她,細長的柳眉微蹙着,神情顯得十分鄭重,“你喜歡朔少爺,所以,你希望留下這孩子,對不對?”
“對。”丁香肯定地點點頭,臉上那種痛苦與難堪之色漸漸褪去,眼裡慢慢露出堅定得近乎絕決的表情。
梅疏影幽幽嘆息:“癡兒……”兩個字近乎囈語,丁香沒有聽清。
“既然如此,依我之見,你唯有一個辦法。”梅疏影湊近她身邊,一字一句,低而清晰地道,“離開唐府,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生下這孩子。”
丁香如受雷擊,身子晃了兩晃,覺得頭頂的日光曬得她很快要蒸發了。她呆呆地看着地面,好久好久,一動不動,好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朔少爺並不喜歡你,他不會娶你,你不可能要挾到他。就算他同情你,願意勉強接受你當他的侍妾,你這孩子也永遠會揹着不光彩的出身,你會讓他一輩子蒙羞。”
冷靜的語聲卻如利刃,一字字割開丁香的心。她垂着頭,彷彿看到自己的血從胸腔裡涌出來,靈魂在天上飄着,麻木得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她慢慢擡頭,看着梅疏影,放棄般的,露出一絲笑容:“梅姑娘是勸我逃走麼?”
“除此,你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丁香慢慢搖頭,喃喃道:“你說得對,我只有逃,離開唐家,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爲他,生下這孩子。我知道,我是個傻女人,傻到不可救藥。可這……是唯一的解脫……”
梅疏影輕輕鬆口氣:“你能想明白,這很好。什麼時候你要離開唐家,就來梅濟醫廬找我,我爲你準備好盤纏,好讓你安頓下來,度過一時窘境。”
丁香深深一躬,淚水又悄悄滑落:“多謝梅姑娘,你真是菩薩心腸。這些年我自己也攢了些錢,可我知道遠遠不夠……就當我向姑娘借的,日後定當償還……”然後慢慢站直身子,“姑娘走好,我回去了。”
她轉身往回走,那個纖細的背影挺得筆直,步子走得十分穩定。
梅疏影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才掉頭離去。
就在這時,龍朔從書房過來,正好看到那個紫色的身影。他頓了頓,想要出聲喚住她,卻終於還是放棄了。只是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見。
頭頂的陽光暖暖地照着他,脣邊不覺露出溫暖的笑意。
日子過得真快,師父已經回京城,而他也已把師父所教的武功全部融會貫通,一直勤加修煉,未曾有一日放鬆。
在梅姑娘的照料下,母親腹中的胎兒正在茁壯成長,有時候他伸手撫摸母親的腹部,可以感覺到那小傢伙有力的小腿起勁地四下亂蹬。
他想,這個弟弟恐怕是個調皮搗蛋的小傢伙,會更像玦兒一點吧?有了他,母親再也不會寂寞了。而爹中年得子,肯定會寶貝得將他捧在手心。
想到這些,他心中更加感激梅疏影,對這位美麗睿智的女子由衷地產生好感。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頭宛如鹿撞,臉上不覺發燙。那種感覺很奇妙,細細品味,有淡淡的甜蜜在舌尖纏繞…
丁香回芷菁院的路上遇到大夫人,大夫人正由杜鵑扶着,沿青石砌成的甬道慢慢踱步。丁香連忙上去襝袵行禮,見大夫人單薄的身子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那樣枯瘦,她鼻子一酸,眼圈又一次紅了:“夫人,天寒地凍,又剛下過雪,夫人爲何不在屋裡好好取暖,萬一凍着了怎麼辦?”
大夫人看她一眼,見她眼睛通紅,不禁皺眉:“丁香,你哭了?怎麼眼睛那麼紅?”
“哦,不,不是。”丁香連忙掩飾,“剛纔送梅姑娘出去,一陣風捲起雪花,迷了我的眼。”
“原來梅姑娘又來看雪衣妹妹了?”大夫人欣然笑道,“多虧了她,雪衣妹妹的身子越來越好,這孩子將來出生,必定是個白白胖胖的小肉團。”
丁香聽她語氣中充滿寵溺,心裡好像有什麼重物悄悄放了下去,夫人她,是真的對雪姨娘好了,是不是?那麼,我是否可以走得無牽無掛了?
至於五爺那邊,她只能落下背叛的罪名了。
五爺,她真正的主人,永遠讓她猜不透,永遠好像隔着雲霧看他。他讓他挑撥離間,破壞大夫人與龍雪衣的關係。他讓她勸大夫人拉攏三位長老,拒不承認龍朔的身份。他說她尊敬夫人,長嫂如母,他要保護夫人,不讓龍雪衣鳩佔鵲巢,更不能讓龍朔搶了大公子的少主地位。
他表現得一切都爲大夫人着想,而且平日在大夫人面前也確實恭敬孝順,這一點無法令丁香產生懷疑。她總想是不是主人的高深莫測給了她錯覺,令她忍不住事事多想一層。可無論她怎麼想,她都想不出他還有別的用意。
當年的故事,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反倒是大夫人,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與龍雪衣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當龍雪衣把自己要過去,而大夫人命她隨時向她彙報龍雪衣那邊的情況時,她是害怕的,她怕大夫人因妒成恨,真的害了龍雪衣腹中的胎兒。因爲對龍朔的感情,以及與龍雪衣相處時感受到她的好,令她的心漸漸偏向於她。
可是,大夫人對龍雪衣越來越多的關懷漸漸打消了她心中的疑慮。
唐俊有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睛,他看出丁香對龍朔的微妙感情,他給她春_藥,讓她給龍朔下藥。他說:“這是爲你好,只有這樣,你才能夠得到他。”
是爲了成全她也好,是單純的命令也罷,她都必須服從。因爲她是他買下的,他還出錢爲她病重的父親看病。雖然父親最終撒手人寰,可他是她的恩人兼主人。
而現在,她卻想要叛逃了,有一種力量支撐着她,那就是她腹中的孩子。她是龍朔留下的,爲了他,爲了孩子,她可以捨棄一切。
一週後,唐府中少了那名叫丁香的丫頭,她上街去爲龍雪衣買胭脂水粉,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管家辛夷派出府中大大小小的僕傭,滿城尋找丁香的下落,查了幾天幾夜,卻沒有任何消息。
龍雪衣又驚又疑,她想不通丁香爲什麼會不告而別。自己與她相處的日子,主僕之間感情很好,所以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丁香可能遇到歹徒,此刻凶多吉少。於是求唐傲到官府備案,若是城中發現命案,就來知會唐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丁香的下落猶如石沉大海,方圓幾十裡之內都沒有任何關於女子被拐賣或奸_殺的案子發生,可丁香確實不見了。
唐俊得到這個消息已經是十幾天之後的事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廣寒閣”監工。花園被修葺一新,亭臺樓閣一座座拔地而起。預計到滿城花開的時候,廣寒閣就可以峻工,而唐傲一家就可以登樓遠眺,遍賞春光了。
“爺,丁香失蹤得蹊蹺,她會不會是覺察到了什麼,唯恐自己受到牽連,所以纔要脫離爺的掌控?”若塵緊鎖眉頭,眼裡閃動着犀利的光芒。
“派人去找她,找到後格殺勿論。”唐俊只是簡單地下了命令。
“是,爺。”若塵恭聲領命。
一月底,錦江下游發現一具女屍,面上、身上被砍了幾十刀,再加上溺水而死,渾身浮腫,已經面目全非。全身衣衫被撕得七零八落,看起來被人先奸後殺,再丟入水中,身高與丁香差不多。官府貼出告示,可一直無人認領,便到唐家報案。大夫人聽聞此女左腳長着枝趾,正符合丁香的特徵,頓時失聲痛哭。龍雪衣也是傷心難抑,獨自關起門來流淚。
唐家父子三人百般勸慰,纔將兩人勸得止了淚水。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冬天很快過去,轉眼便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
陽春三月,雜花生樹,羣鶯亂飛,蓉城的春光絲毫不亞於江南。龍雪衣已有五個月的身孕,氣色越來越好,不僅不見吃力,反而比過去更顯年輕、活潑。梅疏影將這解釋爲她懷的是男胎,而且是個比較調皮的小子,所以才“慫恿”得母親如此好動。
梅疏影與唐家人越來越熟,進門都已無需通報。而龍朔見到她的機會也越來越多,每次兩人見面,都會情不自禁地避開彼此的目光。梅疏影顫動的睫毛總是悄悄泄露了她心中的緊張與羞澀,而龍朔總會在此時默默用手扯住自己的衣角,那種少年人獨有的青澀連唐傲都看出了端倪。他欣慰地想,這個木頭兒子終於開竅了。於是私下裡與龍雪衣商量,要去向梅疏影的師父常流雲提親,龍雪衣欣然允諾。
大夫人卻越來越體虛乏力,整天悶在屋子裡不想動,而且躺在牀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暈眩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午後,龍雪衣到大夫人屋裡,大夫人已午睡醒來,正獨自倚在牀上發呆。龍雪衣站到她牀前,輕輕喚了聲:“姐姐。”
“妹妹,你來了?”大夫人見她到來,煩悶之色一掃而空,憔悴的臉上綻開笑容,“我正悶得發慌,你來得正好,跟我說會子話吧。”
“姐姐,你覺得哪裡難受?”龍雪衣憂心忡忡地道,“老這樣乏力,還是請梅姑娘來看看吧。”
“沒事,我只是覺得胸悶,不想動……”大夫人的聲音有氣無力,“本來體質差,又逢春天,春季里人總是會懶洋洋的,你不用擔心。”
“不如雪衣陪姐姐到城中轉轉,散散心?現在滿城奼紫嫣紅開遍,景色如畫。若是錯過春光,那真是暴殮天物了。”
“妹妹真是雅人,說話都這麼好聽。”大夫人微笑着讚道,忽又眼睛一亮,“妹妹提醒得好,聽聞老爺買下的城中花園已經建好,廣寒閣高聳入雲,登樓可將全城收入眼底,不如我們明日去那裡玩玩?只是……妹妹現在身子重,怕是不好走動。”
“哪裡,雪衣精神好着呢。”龍雪衣嫣然道,“能陪姐姐出去散心,是我的榮幸。還有……”她低頭看着隆起的腹部,笑容更加溫馨,“讓這孩子看看春_色也好。”
第二天上午,陽光灑遍城中花園。空氣中處處洋溢着花草的芬芳,其間樓閣玲瓏、畫廊環繞、小橋流水、池館水榭,風景宛若江南。
“你知道麼?老爺可是依照江南園林建的這園子,因爲妹妹出生在姑蘇……”大夫人看着廣寒閣,語聲幽幽地道。
龍雪衣心頭一顫,眼睛驀然溼潤了,呆了呆,道:“姐姐,我們上去吧。”
“好。”大夫人伸手來挽龍雪衣,兩人正要上樓,杜鵑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追來,手中捧着藥罐:“夫人,夫人,請等等,先服了藥再上去吧。”
大夫人放開龍雪衣,苦笑道:“這丫頭,逼我吃藥就像催命似的。這藥好難喝,我又得費好大功夫才能硬吞下去了。妹妹,你先上去吧,我服完藥就上來。”
龍雪衣順從地點頭。
大夫人從杜鵑手裡接過藥,皺着眉,苦着臉,每喝一口就要就點糖水才能過下去。
一罐藥纔剛喝到一半,就聽樓頂傳來“咔嚓”一聲,緊接着一聲驚恐之極的慘叫響起“小姐——!
一條白色人影從頭頂直直地墜落下來,像一隻斷翅的飛鳥。撲通一聲,重重砸在大夫人面前的地上,鮮血噗的一下飛濺出去。
啪的一聲,藥罐失手脫落,在地上摔成千萬片。
“啊!”地上一主一僕同時發出尖利的驚叫,杜鵑條件反射一般用手捂住眼睛,而大夫人則仰面倒下,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