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管家。”
“陸管家。”
沿途遇見的丫環、侍衛、僕從紛紛向若塵致意,若塵淺淺含笑,輕輕擺手,一如每一天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樣子,溫和淡定。
可是他的腦子仍然很暈,看出來的陽光閃閃爍爍,早飯、午飯都沒吃,可他一點食慾都沒有。他擡頭看看天空,深吸一口氣,低頭時驀然注意到自己身上竟穿着唐俊的衣服。他呆立片刻,無聲嘆息,舉步往自己臥室走。
用冷水洗過臉,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些,換下衣服,轉身出來,回書房,見書房門開着,唐俊已安坐在書桌後處理公務。他在門口躬身,低喚:“老爺。”
雖然剛纔已聽過這個稱呼,可唐俊還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然後擡頭:“什麼事?”
“奴才來還老爺的衣服。”若塵低眉斂目,沒有看唐俊,只是靜靜地道,“本該奴才伺候老爺,今日卻勞老爺照顧,奴才惶恐。”
唐俊咬牙,瞳孔收縮,目光在若塵頭頂逡巡片刻,鬆了牙關,淡然道:“你爲府上操勞,還要在書房伺候我,辛苦了,我偶爾照顧你一下,也是應該的。”說着向身旁侍立的小廝白蘇示意,白蘇上前,從若塵手中接過那身衣服。
若塵欠身:“奴才告退,奴才立刻去辦老爺吩咐的事。”
“等一等。”唐俊喚住他。
“老爺還有何吩咐?”若塵垂首,恭敬地問道。
“藥方拿去,一日三貼,不得延誤。”唐俊把藥方丟在桌上,“時間還早,先去吃飯。”
若塵呆了呆,幾乎想脫口說一句:“我沒胃口”,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是,奴才遵命,謝老爺恩典。”
唐俊臉上驟起陰雲,雙眸中閃過犀利的光芒。可只是瞬間,他又恢復常態,若無其事地揮手:“去吧。”
見若塵轉身出去,腳下無力,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唐俊嘴角隱隱抽搐了一下,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若非死死忍着,那茶杯已在他手中裂成碎片。
放下茶杯,他向白蘇下令:“跟着陸管家,看他吃過飯再回來。”
白蘇疑惑地看唐俊一眼,老爺和陸管家之間……今天的氣氛好詭異,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剛一轉念,就被唐俊掃過來的一道冰冷目光刮到,連忙躬身應是。
若塵走向廚房,卻發現白蘇跟了來,他站定,問道:“白蘇,老爺有新的命令?”
白蘇嘴角扯出一絲尷尬的笑容:“這個……陸管家,老爺命白蘇跟着你,要看你吃飯。”
若塵微愕,隨即輕笑:“好的,你跟我來,我即刻去吃。”
若塵到廚房,吩咐他們準備晚上的宴會,然後要了點冷飯冷菜,稍稍熱了熱,在廚房裡勉強嚥了幾口,對白蘇道:“我已吃過,回去回覆老爺,謝老爺體恤,奴才不敢違背老爺任何命令。”
見白蘇離去,若塵命人牽了馬來,不顧仍在發燒的身體,出門去爲夫人伊慧採購禮物。
書房中,唐俊翻看着文件,腦子卻根本不能集中,亂糟糟的,像塞了一團麻。
“稟老爺,二爺來了,在客廳等候老爺。”侍衛的聲音喚醒了唐俊,他有片刻愣神,然後才反應過來,騰地站起身,大步奔向客廳。
“二哥……”聲音剛出口,就因爲激動而變得有些顫抖,唐俊深深一揖,卻被唐佶扶住身子。
唐佶上下打量了他兩眼,笑道:“五弟,看來離開唐家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聽說你現在在眉山這一帶混得風生水起,再看你這模樣,真是越來越年輕英俊。二哥真要恭喜你啊!”
唐俊一滯,舌尖發麻、發苦,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唐佶哈哈一笑,拉了他坐下,丫環奉上茶來,唐俊示意左右退下,看着唐佶,怔怔地道:“二哥,小五早已不是唐家人,二哥你…….”
唐佶皺眉,不悅道:“你雖被逐出唐家,可我們還是兄弟,這一脈骨血哪裡說斷就斷了?你說這話,未免讓二哥寒心。”
唐俊垂首,訥訥道:“是小五說錯話,二哥見諒。”語聲微顫,眼眶有些酸脹。
唐佶看着他,表情複雜,脣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小五,你這樣子,看起來還跟在蓉城時沒兩樣。是不是戴久了面具,就拿不下來了?”
唐俊一怔:“二哥…….”
唐佶斜睨着他:“兩年前那道門主令下得奇怪,大哥拒絕向門中兄弟解釋,連三位叔叔想追問緣由,他都避而不答,只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他知,他絕不會錯怪了你。
而你接到門主令,也沒有一字申辯,就這樣匆匆離開了蓉城。五弟,你當衆兄弟都是傻子?我們私下裡猜測原因,此事必與龍雪衣之死脫不了干係。”
唐俊面色霎時青白,一隻手握緊椅子的扶手,眼裡泛起寒意。
唐佶看過來,見他這模樣,扯了扯嘴角,低聲罵道:“你這狼崽子,平日看你老實溫厚的樣子,誰能想到你做得那麼絕、那麼狠?”他擡頭看屋頂,長嘆一聲,“爹在天有靈,看到你們兄弟相殘,不知道會不會吐血三升、不得安寧。”
唐俊渾身一震,慢慢站起來,盯着唐佶:“二哥,你今日前來……”
唐佶向他招招手:“別急,別急,坐下,二哥沒別的意思,只是來眉山辦點事,順便看看你,跟你聊聊。畢竟我們兄弟兩年多沒見了,二哥挺想你的。知道你在這兒處得不錯,我們也好放心。”
唐俊垂眸,斂盡眸底劇烈的顫動,重新坐下,沉沉地吐出一口氣:“二哥,大……門主他……還好麼?”
唐佶看他一眼,不敢置信地道:“你還關心他?你不是恨他入骨麼?否則怎麼能做出這等事?”見唐俊坐着的身軀有些僵硬,他眼裡露出研判之色,“你小子,真是高深莫測,我們幾兄弟,看來誰也不如你道行深。我們雖然有時候和大哥意見相左,對他心懷不滿,可還不至於向他下手。你倒好,不動聲色地給他背後一刀。”
唐俊無語,臉上慢慢褪盡血色。
“那次打擊,對他可真是不輕啊!”唐佶身子往後靠了靠,沉沉道,“我們平日總說唐家人鐵石心腸,可看他那樣,我們都挺不忍的。還有龍朔這小畜生,一言不發地走了,活活給大哥傷口上又灑了把鹽!這兩年,大哥真的不好過,人瘦了一圈,也少了以前的風采。”
發了幾句感慨,唐佶緩緩吐出一口氣:“五弟,你是不是還在爲當年那個小倌的事恨大哥?”見唐俊默認,他搖頭嘆息,“真是禍水啊,死了還能挑撥我們兄弟不和!”
“二哥!”唐俊突然出聲,帶着怒意,“我不想聽到任何侮辱霜塵的話!”
“好,好。”唐佶也怒了,瞪着唐俊,“你個重色輕友、見色忘義的東西!我不和你論什麼是非,我只是念在兄弟之情,纔來看看你。”他站起來,“你在眉山逍遙快活吧,現在沒人管着你,隨你做什麼都可以,我走了!”
說罷拂袖而去,毫不停留。
“二哥。”唐俊在他身後喚住他。唐佶止步,沒有回頭。半晌才聽到唐俊的聲音,“謝謝你……”
唐佶呆了呆,大步離去。
唐俊木然看着那個背影,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喉嚨裡發出一串悲愴的、嘲諷的笑聲。
若塵回府,聽下人說起唐佶來過,不禁心頭一震。時隔兩年,唐家人爲何又出現了?難道唐俊與唐家仍然藕斷絲連?唐佶此來,是奉了唐傲之命,還是自己來的?目的是什麼?
他到書房,在門口便看到唐俊佇立在窗前,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站了很久。書房裡只有他一人,白蘇站在廊下,而侍衛們已被遣到院外。
若塵進去,躬身道:“老爺,奴才已爲夫人準備好禮物,想請老爺過目。”
唐俊回過頭來:“哦,把門關上,過來吧。”
若塵掩上門,走近前來,將一個錦盒雙手呈上,唐俊接過,卻並沒有看,澀聲道:“剛剛二哥來過。”
“二爺來過?怎麼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老爺沒有留二爺麼?”
唐俊見他無動於衷,心裡忽然有說不出的不舒服,頓了頓,繼續道:“他猜到了龍雪衣之死是我造成的,不,幾位兄長都猜到了。他剛纔問我,我沒有否認。”
若塵沒有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唐俊微微變色。
“這是老爺的私事,奴才不便置喙。”
“私事?你說這是我的私事?”唐俊怒起,伸手擒住若塵的下巴,指尖透過皮膚,感覺到尚未退盡的灼熱,他似有不忍,鬆了手指。
若塵退後一步,微微躬身,卻不言語。
唐俊見他這種態度,分明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忽然覺得胸膛裡好像橫了什麼東西,又冷又硬,那種感覺令他胃部抽搐。
他僵了片刻,拿起那隻錦盒,打開來,見裡面放着一枝精雕細琢的珠花,由烏紫與橙色構成,色澤神秘而溫雅。
他不得不說,若塵的眼光很好,挑選的禮物很符合伊慧的品味。可他卻將那珠花往桌上一丟,冷着臉斥道:“這東西俗不可耐,配得上夫人麼?重新去挑!”
若塵怔住,感覺到兩條腿在微微發顫,腦子更暈了。他茫然地看唐俊一眼,卻看到那人一臉不耐與責備的神情。
“是,奴才該死,奴才再去買,只是……能否請老爺一個示下,老爺想爲夫人準備什麼禮物?奴才怕買錯了,浪費老爺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