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走進鳳清宮的時候,渤海郡王晏舒正與皇帝在下棋,兩人脣邊都噙着笑意,看起來意態閒適。龍朔暗道,皇上狩獵歸來,豈非積了一大堆奏摺要處理,竟然還有閒情逸致陪晏舒下棋?看來這個晏舒在皇帝面前真的很有份量。
他恭敬地行君臣之禮,蕭衍灑脫地一擺袍袖:“小卿家免禮,起來坐吧。”
晏舒卻站起來道:“皇上有事,臣便不打擾了,先行告退。若皇上另有召見,臣隨傳隨到。”眼光從龍朔身上掠過,微微一笑,那笑意在眼底淺淺盪漾,卻讓龍朔有着莫測高深的感覺。
龍朔本不敢壞了規矩,可是見皇帝一臉和藹可親的樣子,執意讓他坐下,他只好沾了半邊椅子坐了,低頭道:“臣應召來遲,請皇上恕罪。”
蕭衍隨和地笑道:“不是什麼要緊事,來得不晚。”
龍朔洗耳恭聽。
“小卿家,可記得朕在秋苑說過,回京之時,朕要聽小卿家一個答覆?”
龍朔呆了呆,果然……還以爲皇上忘了,原來他在這兒等着自己呢!躬身應道:“臣不敢忘,只是皇上沒有提及,臣便沒有向皇上稟報。”
“無妨。”蕭衍語調輕緩,樣子像極了一位寬厚的長輩,“事實上朕也被郡王弄糊塗了,朕以爲他提的是他家倚樓郡主,誰知後來才知,他有位長女名叫憑欄,年方二十。小卿家今年二十一歲,兩人正好年歲相當。朕雖沒見過憑欄,卻已見過倚樓數次。這姑娘聰明伶俐,連皇后也甚爲喜愛她。妹妹如此,姐姐必定不會遜色。”
他看着龍朔,面容平和,語氣卻變得鄭重起來:“朕登上帝位,得渤海郡王大力襄助,他實爲朕股肱之臣。對朕而言,他亦臣亦友。他家女兒的婚事,朕當成朕的公主之事。朕亦愛惜小卿家,將卿視爲子侄。若你能娶郡主,那真是兩全其美之事。
何況,再過兩年,令師就要退隱江湖,而小卿家至今仍然孑然一身,難道你不想讓令師了無遺憾地離開朝廷?”
龍朔吸了口氣,覺得左胸部位有些刺痛。這皇帝,真是太厲害了,輕而易舉就能抓住別人的軟肋。那份洞察力,那份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愧爲一國之君。
“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成家。我好想他有一天抱着孩子回來,讓我看看我的小侄兒……”耳邊響起唐玦的話,又想起那個晚上出門喊着“朔兒,是你,是你回來了麼?”的男人,心痛得更加厲害,垂在身側的手指有輕微的痙攣。
儘管他低着頭,但蕭衍已從他細微的反應中看出他的異樣,輕輕喚道:“龍小卿家?小卿家?你怎麼了?”
龍朔連忙收斂心神,擡起頭來。鬼使神差一般,他發現自己自然地順從了師父的話:“皇上……臣不敢違抗聖旨,可是……臣有一個請求。”
“好,你說。”皇帝見龍朔口氣鬆動,表情也愉快起來。
“臣請求見那位憑欄郡主一面,至少,讓臣先對她有個瞭解,還請皇上恩准。”
蕭衍心情大好:“朕正有此意。渤海郡王明日就要離京回渤海郡,朕想讓潼兒隨他一同前往,體察民情,開闊眼界。朕很快就要立儲,所以得讓潼兒多些歷練纔是。小卿家一同前往,正好順便保護潼兒。”
龍朔站起來,躬身應是。就在這時,外面太監報大皇子求見,蕭潼依然一身墨玉色的衣服,進來恭敬地行禮。
蕭衍命他起身,道:“潼兒,有事?”
蕭潼有些支吾:“回父皇,然兒他……”
“然兒?他怎麼了?”
“他聽聞兒臣要去渤海郡,央求兒臣帶他同往。”
“胡鬧!他纔多大的人,你帶着他,豈非累贅?”蕭衍生氣地道,“你對他講,你去渤海郡是有國事在身,若他不懂事,看朕怎樣責罰他!”
“父皇。”雪衣的小人兒飛快地從宮外奔進來,跪到蕭衍面前。
“然兒,你!”蕭衍更加生氣,好嘛,求大哥幫忙不算,自己直接闖進宮來了,這小傢伙的膽子也見長啊!
“父皇息怒…….”蕭然見父親發怒,有些瑟縮,忽閃着細長的睫毛,頭低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
“父皇……”細細的聲音,聽得蕭衍的心又不覺有些軟下去,“父皇容稟……”
“好,你擡起頭來說。”
“是。”蕭然應聲擡頭,看着父親,表情無比認真,“兒臣長大後要爲國效勞,爲父皇保衛江山。求父皇允兒臣跟隨大哥一同前往,讓兒臣也歷練一番,好麼?”
蕭衍怔住,這一點丁大的人,竟然已經懂得爲國效勞、保衛江山?心裡有些震驚、有些感動,又有些心疼。把蕭然扶起來,摸摸他的頭,藹聲道:“你太小,出宮不方便。”
“兒臣隨父皇去秋苑都沒有不方便啊。”蕭然小聲嘟囔,忽又想起什麼,臉上發紅,“兒臣保證,這次……絕不再亂跑了。一定聽大哥的話,一定乖乖的。”
龍朔怎會不懂,這小傢伙就是喜歡粘着他家大哥。他怔怔地看着蕭然,那張小臉蛋在他眼裡慢慢被唐玦帥氣飛揚的臉覆蓋……
“雪姨和弟弟埋骨蓉城,唐家還有我、還有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不想我們。他就是這樣狠心逼自己,我知道的,我知道……”唐玦激動的聲音在耳邊迴響,龍朔暗暗苦笑。玦兒,你那麼聰明,又那麼善良,你總是用你自己的心來揣度我。你不知道,我是這樣狠心,我出現在你身邊,卻不願面對你。
你都已經找到京城裡來了,看來憑龍翼二字,你不找到我是誓不罷休的。當初我真該連龍翼二字都隱瞞了,我真擔心,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被你通過一些朝廷的關係找到我。
不行,我得絕了你的念頭纔對。
龍朔想,回去後要立刻差人送信到唐家,他連說詞都想好了。既然玦兒懷疑龍翼跟朝廷有關,那麼就說自己去國離鄉,早已不是穆國之人。四海之大,穆國周圍有大大小小的國家不計其數,玦兒怎知自己在哪一國落足?
玦兒,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大哥,那麼,就聽哥的話,再也不要到處找我了。你應該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輔佐父親,振興唐家,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建起你自己的家業。不要去打探龍翼,不要再追查我的下落。否則,我會切斷一切關於龍翼的消息渠道,甚至連封信都不寫給你……
當這封信於一個月後落到唐玦手裡時,唐玦捧着信哭了。爲龍朔送信的人回到龍翼,向龍朔彙報時說:“唐大公子看了三護法的信,一個人躲進裡屋去了,等他再出來時,屬下看他眼睛通紅,臉上還隱隱帶着淚痕。屬下問他有沒有回信,他說他寫了無數回,又撕了無數回,最終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他只是要屬下轉告三護法,他會遵從你的命令,從此安下心來。”
那一夜,龍朔又輾轉難眠,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牀上,照出他眼角閃爍的淚光。他以爲他再也不會流淚,可他還是哭了。他想,從此真的斷了玦兒的念想,也斷了老爺的念想,是不是,真的完全割斷了過去。從此可以一個人孤獨地走自己的路,無牽無掛。
這是後話。
蕭衍不忍心拂了小兒子的意,最終答應了他的請求。於是第二天,蕭潼與龍朔帶着蕭然,由兩名宮女、五名侍衛陪伴,與渤海郡王晏舒一起上路了。
這次連蕭潼都感覺到,晏倚樓的車上除了一名侍女,另外還藏着一個人。只是這個人自始至終沒有露面,蕭潼悄悄跟龍朔道:“莫不是憑欄郡主生性靦腆,躲在暗處觀察龍護法,不好意思出現?”說着莞爾,“看來這郡主是真心喜歡龍護法的,龍護法得到郡主青睞,真是魅力非凡哦。”
龍朔卻是一路恍惚,不時走神。本來冷漠的面容,現在憑添了幾分惆悵、幾分困惑、幾分對前途未知的迷惘,看起來多了一些柔和的味道。
此刻聽蕭潼難得地跟他開起玩笑,他不禁想起在唐家時,唐玦無數次拿他與梅疏影開玩笑。蕭潼只有十歲,還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他開這樣的玩笑,就跟當年的玦兒一樣,單純調皮得可愛。龍朔倒沒有難爲情,只是心裡苦笑。
“大皇子休要打趣臣了,臣根本不解風情,只怕白白辜負美人恩……”
蕭潼笑道:“能夠說出這樣的話,龍護法纔不是不解風情。依我看,緣份天定,一切順其自然便好。”
龍朔一愣,發現自己想錯了,這少年雖然沒有經驗,道理卻是懂的。
蕭然聽得一頭霧水,小心眼裡哪兒懂得風情二字,拉着蕭潼的手追問:“大哥,什麼是風情啊?”
蕭潼失笑,輕輕刮一下他的鼻子:“大哥連意境都不懂,哪兒懂什麼是風情?”
蕭然的小臉騰地一下紅了,想起自己在去秋苑的途中埋怨大哥:“寫詩本來就要想象的嘛,大哥你懂不懂什麼叫意境?”想不到大哥還記着呢,這會兒拿來“報復”自己。
窘迫地低下頭,小聲道:“然兒知錯了,大哥什麼都懂,是然兒什麼都不懂。大哥,你給我講講,什麼叫風情啊?”
這下輪到蕭潼尷尬了,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措詞,摸摸鼻子:“這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等你長大自然就知道了。”
龍朔看着兄弟倆溫馨融洽的樣子,脣角也慢慢勾起了笑紋。
雖然同行,可除了中午就餐時在一起,晚上住店都是各自分開的,所以龍朔見到晏倚樓的機會很少。只是她發現晏倚樓已經不再刻意迴避他的目光,兩人目光相聚時,晏倚樓會對他露出淡淡的笑容。那笑容淡得如一縷月光,淺淺投注在他心裡,瞬間就消散了。
到郡王府的第一天,晏舒就在府中凌波水榭安排了晚宴,邀蕭潼、蕭然、龍朔赴宴,他那邊則有王妃與兩位郡主出席。
龍朔發現,晏舒不愧文武全才,這府中格局兼有江南的秀麗雅緻與北方的曠達豪邁。假山崢嶸奇峻,花木錯落有致。一座凌波水榭宛如碧水青波中一顆明珠,尤其在晚上點起盞盞宮燈後,燈影與水光交相輝映,有種如夢似幻的美。
龍朔被安排在蕭潼、蕭然兩兄弟隔壁的院子裡,小巧而安靜的院落,周圍長滿高大的白楊。一種疏落、清淨的感覺令龍朔覺得心情放鬆。一路上對於未知的隱憂自然地消散了,如蕭潼所言,一切順其自然吧。既來之則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