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傲放開龍朔,仔細端詳着兒子的臉,目光中既有身爲人父的驕傲,又有如獲至寶的得意。這種目光倒令龍朔侷促起來,倒退一步,微微垂下頭。
唐傲微笑,這小子,還是害羞的樣子比較討人喜歡,要是平時多些笑容、少些冷漠,估計府中上下都會喜歡他的。只不過現在已有了雲開霧散之勢,想必陽光明媚的日子也不遠了。
“爹只是過來看看你們,現在還有要事要辦,你們倆好好養着。不過腦子給我清楚些,別再稀裡糊塗幹壞事,自己討打。”明明是威脅的話,聲音裡卻掩飾不住笑意。
唐玦奇怪地看着他:“爹這麼開心,難道家裡有什麼喜事要發生?”
唐傲揚了揚眉,鳳眼閃亮,說不出的風流倜儻:“正是有喜事發生。”目光掃過龍朔,眼裡笑意更濃。龍朔心頭一跳,敏感地想,難道這事與母親有關?
唐玦追問:“是什麼事?”
“你娘希望爹納雪衣爲妾。”
唐玦與龍朔一起怔住,第一反應是:怎麼可能?看到他倆眼裡明顯的疑惑,唐傲笑了:“怎麼?連玦兒你都認爲你娘是小肚雞腸,不能容人的人?可事實上她已經想通了,今日是她親口跟我提出這個請求的。爹現在就去找你雪姨,與她商量這件事。”
說罷轉身就走。
龍朔茫然地站在那兒,一頭霧水。夫人這幾日的反差那麼大,是真的想通了?還是因爲我去向他請安,尊重她,她被感動了?亦或,是因爲那日我爲丁香求情,保住了她心愛的侍婢,她以此表示感謝?還是……
是不是因爲周圍的環境太複雜,他從來沒有安全感,所以,內心總是充滿懷疑?再次這樣自己問自己,龍朔悵悵地嘆了口氣。
唐玦完全沒有注意到龍朔發呆的表情,激動地奔到他身邊,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一把拉住龍朔的手,連聲嚷道:“太好了,大哥,太好了!我們以後可以堂而皇之做兄弟,再也不用人前背後兩種態度。爹的心結也解開了,雪姨也會高興的……”
龍朔淡淡一笑,笑容仍然縹緲得令人難以捉摸,可是眼裡滿是寵溺:“傻小子,你以爲這樣我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做兄弟了麼?爹身爲家主,在我的身份上卻拗不過族中長老。畢竟,私生子的身份對於唐門來說是個污點,何況誰也不願相信我母親的一面之詞。我認這個爹,只是偷偷摸摸的。只是爲了讓你高興,也是被爹所逼。
可是,即便母親嫁給爹,成爲唐家的如夫人,我的身份就可以改變了麼?玦兒,我早已不在乎什麼身份,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後,我就發過誓。什麼身世,什麼血緣、什麼來歷,我都可以不管。也許,拋開一切,對我反而是種解脫。人活天地之間,若是無依無傍,就會努力讓自己變得堅強、獨立,拋開一切人爲的羈絆。我不靠任何人,只靠我自己!”
龍朔的聲音清清冷冷,目光亮若星辰,臉上的輪廓顯得剛毅而冷峻,他只是淡淡陳述着自己的觀點,可每個字都令唐玦深深震撼。他看着他,彷彿看到天地間踽踽獨行的少年,孤單、消瘦、貧寒,卻將脊背挺得筆直,絕無半點蒼涼、落寞,只是義無反顧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那麼堅定。無論多大的風雨、挫折,他都能獨自抵擋。
大哥,你是強者,可你難道不知道,你有一顆柔軟的心?你不可能做到無依無傍、無牽無掛。雪姨還有你未來的弟弟或妹妹,他們是你的寄託。你以爲丟了身份,就可以什麼都不顧了麼?
沒有身份,卻還有愛,還有親情的羈絆……
黃昏前,龍朔終於放心不下,便來到秋思閣見自己的母親。
龍雪衣坐在走廊裡,素衣羅裙,外面披着一件加厚的紫羅蘭色斗篷。那種素雅而神秘的顏色,襯着她雪白的臉龐,看起來美得似畫。龍朔注意到那是件新衣服,他從未見母親穿過。
“孩兒給娘請安。”他正想跪下去,被龍雪衣伸手扶住。龍朔擡眸,觸及母親那雙溫柔的眼睛,心頭微微一動。這雙眼睛裡多了些什麼,是喜悅?是憧憬?點點閃爍着、盪漾着,宛如春日湖面上倒映的柳枝,生動而鮮活。
有一瞬間,龍朔覺得自己眼眶發熱。總是那樣安詳而寧靜的母親,就象空谷幽蘭,美則美矣,卻讓人感覺有一種出世的寂寞。曾幾何時,他從她眼裡看到如此的喜悅與靈動?彷彿還是自己小時候吧,當她美若春花,充滿青春氣息;而他活潑好動,每天都在她身邊散佈歡聲笑語……
這種感覺似乎久違了,從住進秋思閣起,母親的身影便猶如月裡嫦娥,孤獨、冷清,令人想起那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可他知道,母親並不悔、並不怨,她安安靜靜地過着自己的生活,無慾無求。也許正因爲她的清心寡慾,她的美麗並未因歲月的流逝而減少。可這種安靜,這種與世無爭的態度,卻令龍朔更加難過。
而如今,她是因爲父親的話快樂起來了麼?她果真願意屈居人下,做一名小妾?
“娘,今日爹來過?”
龍雪衣呆了一呆,又驚又喜地看着兒子:“朔兒你……你終於肯叫爹了?”
“是,娘。”龍朔微笑,半跪下去,看着母親美麗的容顏,“爹一心希望我叫他爹,還串通了玦兒來逼我。孩兒是被他騙的,可是……這也是娘你希望的,不是麼?”
龍雪衣伸手把兒子攬進懷裡,激動得聲音發顫:“朔兒,謝謝你。你終於想明白,終於不再恨你爹了,娘真高興……真高興……”嘴裡說着高興,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龍朔見娘傷心,想起自己以前的堅持,越發愧疚難當,改爲雙膝跪地,仰起臉來:“娘,對不起,以前是孩兒不懂事,惹娘傷心。”
龍雪衣伸手扶起兒子,讓他搬張椅子坐在自己旁邊,上下打量着兒子。好像又瘦了些,前兩天被他爹借去處理公務,是不是比較辛苦?可想到兒子在幫父親做事,心裡還是覺得踏實。
“你怎麼知道你爹今天來了?”她柔聲問兒子。
“爹說的,他說夫人向他提出請求,請他娶你爲……”後面一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龍朔怔怔地看着母親,心裡隱隱發痛。
“傻孩子,有什麼不好說的?娶娘爲妾,是不是?”龍雪衣柔柔地笑了,目光清澈如水,“你一定覺得,娘這樣自尊的人,是不會接受這種提議的,對不對?”
龍朔點頭。
“可是…….”龍雪衣低頭看看自己的腹部,幽幽嘆息,再擡頭時,雙眸中飽含了歉意,“朔兒,娘已經對不起你了,害你揹負着一個不光彩的出身,害你在自己家裡不明不白地存在。娘對你造的孽,不想延續到你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身上。你明白麼?”
她垂下眼簾,細密的睫毛投下一圈淡淡的陰影,一種不真實的美麗,彷彿眨眼間就會消失。“朔兒,娘希望你理解、支持我。哪怕爲妾,至少你的弟弟或妹妹會是名符其實的唐家人……”
龍朔心潮起伏,自己的母親自己最瞭解。看似柔弱、實則堅強的女子,她比誰都經得起打擊、經得起風雨。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永遠保持着清醒的頭腦。
所以,他怎麼可能再去反對?只要母親覺得好,只要她過得幸福,他就會成爲她的守護神,默默守護她的幸福,包括那個未出生的孩子。
“那爹定了何時成親?”
“他說他立刻去請道士挑選皇道吉日,不能再耽擱了。否則,孃的身子就藏不住了。”
龍朔點頭,展顏笑道:“孩兒還未見過娘當新娘的樣子呢,娘做新娘,一定會是天下最美麗的新娘。所以,娘一定要好好養着,到成親那天,再容光煥發地去拜堂。”
龍雪衣佯嗔一聲:“傻孩子”,脣邊卻是寵溺的笑容。
“對了,娘,你身上這件衣服是新做的?”龍朔隨口問道。
“不是,是夫人送的。”龍雪衣頗爲感慨地道,“娘也想不到夫人會轉變態度,聽你爹說,這是你的功勞。”
龍朔恍惚地道:“孩兒也不知……只是……”他鄭重起來,目注母親,“娘,你一定要保重,不能出任何差錯。”
“放心吧。”龍雪衣安慰地笑道,“你爹說,他派了兩名影衛暗中保護我,還要給我再派一名侍女來。你只管放心爲你爹做事,不用擔心,娘沒事。”
“是,娘。”
唐傲挑了十一月初八爲良辰吉日。
離新婚之日還有半個月,唐府裡已經開始製作新衣,也爲幾位公子、小姐添置冬衣。夜裡已經很冷,唐傲特意命人送了兩個炭盆過來,還爲兄弟倆換了新的、加厚的被褥、買了棉靴。兄弟倆生活安定下來,唐玦每日上午到府裡上課,下午回西園練武、飼養那些毒蟲毒物;而龍朔每天除了習文練武,還要到父親書房幫忙。
唐傲開始帶他熟悉唐家的店鋪營生,熟悉賬務,教他如何打理生意。唯有一件不滿,就是龍朔死活不肯學習唐家獨門毒術。這是他心裡始終跨不過的檻,他總覺得用毒是陰險下作的手段。
十月底家族子弟考較武功,龍朔無論劍術、內功、輕功都在衆兄弟、師兄弟中首屈一指,比武過後,一些憤憤不平的聲音便傳入龍朔耳朵裡。
“有什麼了不起?身爲唐門子弟,連用毒都不會。什麼時候死在毒藥下,那真是我們唐家的笑話了!”是二叔唐佶家長子唐珞的聲音。由於唐傲的夫人生育比較晚,唐珞反而比唐玦大了兩歲。平時一向牙尖嘴利,在衆兄弟中出名的刻薄。
“我瞧他的劍術也不是我們唐家正宗,不知道哪裡學來的亂七八糟的劍法,純粹是大雜燴。”是三叔唐儼家兒子唐璐的聲音。唐璐與唐玦同歲,一向與唐珞走得比較近。
“璐兒你還真說對了,這小子本來就來路不正,是個野種。我們哪裡能指望他有正宗的唐家絕學?他只配用那些亂七八糟上不得檯面的招術。”唐珞撇着嘴,冷眼瞧着龍朔,鼻子裡哼出不屑的聲音。
“對啊,對啊,可是我們唐家家規,子弟禁學旁門左道的功夫。他這是違背門規,理該受罰!”唐璐馬上接上去。
此時那些觀陣的長輩們已經散去,而其餘人,包括唐傲幾位堂兄弟的兒子都只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其實大部分人心懷忌恨,只是看到有人願意做出頭鳥,他們自然樂享其成。
龍朔狠狠握拳,冷冷的目光從那些唐室子弟臉上一一掃過,然後抿了抿脣,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被我們說中了,無話可說,只會溜走!縮頭烏龜!”唐璐越發得意地叫嚷着。
“大哥別走!”唐玦一步衝到龍朔身邊,拉住他,轉身瞪着唐珞、唐璐兩人,美麗的鳳眸中噴射出怒火,厲聲喝道,“兩位哥哥,請你們——向我大哥道歉,否則,休怪我對你們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