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想跟上去,卻被唐玦拉住,細長的眉挑起,眼角便牽出一絲調皮的笑意:“爹赦免了你,我們正好多說會兒話。昨日先生布置的功課我還有不懂,你教教我吧。爹到雪姨房裡去,肯定有很多體己話要講,你去了豈非礙眼?”
嘴裡說着俏皮話,心中卻暗自捉摸:爹在娘和雪姨之間來回跑,這算怎麼回事?剛纔看他滿面春風的樣子,真是讓人奇怪。難道是因爲娘沒有在他面前追究大哥的事,所以他心頭輕鬆了,回來再安慰雪姨?
想着,又覺得父親要調停這一大家子,着實有些不易。於是感慨,男人啊,爲什麼要三妻四妾?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爹身爲門主,有多大的家業要他去料理,偏偏還要後院起火,鬧個雞犬不寧,真是不幸。
龍朔哪裡知道他一轉眼已經想了那麼多,見他可愛的模樣,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髮:“纔多大的人,就有這種鬼心思,你哪裡懂得這麼多。”
唐玦撇撇嘴:“大哥教訓小弟時,就會說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孩子,如何不聽話、如何不懂事、如何不求上進。現在又說,纔多大的人,就有這種鬼心思。總之,什麼話都被大哥說盡了,大哥要我小,我就得小;大哥要我大,我就得大……”
龍朔說不過他,只好用大哥的身份來壓他:“好啊,我說了一句,你倒說了一缸。皮癢了是不是?誰教得你這樣沒規矩?”
唐玦縮縮腦袋,衝龍朔扮個鬼臉:“小弟自然是大哥教出來的,爹的命令,以後小弟歸大哥教導。若是小弟不肖,那是大哥教導無方。”他湊近龍朔,笑得無比奸詐,“所以,小弟以後會故意表現得很差勁,然後爹就會把筆賬算到大哥頭上,大哥你就等着屁股開花吧……”
“小渾蛋,我現在就叫你屁股開花!”龍朔吼了一句,揪過弟弟來,摁到自己腿上,還沒揚手,唐玦就手舞足蹈地掙扎起來,哇哇亂叫:“不要,大哥,饒了小弟吧。爹還在樓上呢,他會聽見的。等我們搬到西園去,大哥要打要罰都悉聽尊便,小弟認命,保證不敢偷奸耍滑了……”
龍朔早被他逗笑了,憋得胸口疼,這會兒終於繃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唐玦屁股上:“臭小子,刁鑽古怪,有哪點像老爺夫人?真不知你是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唐玦站直了身子,伸手去捂臀部被攻擊的地方,一邊揉,一邊認真地看着龍朔。龍朔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拍拍他的臉:“喂,丟了魂了?在看什麼?我一張臉腫得像豬頭一樣,好看麼?”
唐玦摸着下巴,擺出一副研判的表情,笑嘻嘻地道:“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很好看,真的,我要是女孩子,我鐵定被你迷住了。可你爲什麼總要表現得那麼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龍朔頓時有一種被窺破心事的尷尬,低聲喝道:“胡說!別以爲你很懂我,我纔沒有……”
唐玦見他急了,趕忙投降:“好,好,當我沒說。大哥心思深沉,誰也看不透。”
龍朔苦笑,心思深沉?若是如此,我怎會對你放開懷抱?玦兒,在偌大的唐家,只有你是與衆不同的。在我嚐盡冷眼時,只有你對我露出陽光般的笑容。在我看夠世態炎涼時,你卻用你真誠的心溫暖了我。
爲什麼,你會對我這麼好?連如夫人生的唐珉、唐瑾兄妹都對我避而遠之,好像我是不祥之人,沾上我就會沾上晦氣。可你卻喜歡粘着我,就像我的親弟弟,與我親密無間。
你母親今日的行爲,是有意還是無心?我真的很懷疑。可是你對我這麼好,全無半點心機,我又怎忍說出心頭的疑慮,怎忍讓你難做?無論如何,我就接受你的話,當她是病得站立不穩,不小心摔倒的吧。
想不到,母親懷了孩子,這孩子是她枯寂的生命中一縷春風、一注陽光。他也給了我希望,給了我留在唐府的責任與寄託。我會守着母親,守着她肚子裡未出生的孩子,我會盡我一切努力保護他。
他閉上眼睛,彷彿已看到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張開小手向他撲來,聽到他口齒不清地喚着“哥哥”。他脣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只覺得自己的心軟得像春風解凍的湖面,微波盪漾。
“大哥,你今天不對勁。”唐玦越看他越覺得可疑,“你有什麼好事?你是真的很開心,對不對?”
“沒有,我只是……”龍朔心裡有些愧疚,玦兒,我不該瞞你的,可是我不敢說。我與你不同,我的經歷早就教會我提防人心,而你卻光明磊落,純淨得像一張白紙。
他只能搪塞他:“我本來以爲爹會狠狠罰我的,但他現在饒過了我,所以我纔開心。”
“大哥。”唐玦握住他的手,臉上露出極認真的表情,“以後我們倆住在一起,你有事一定要告訴我。爹如果冤枉你、委屈你,我一定去跟他理論。”
龍朔拍拍他的肩,寵溺地微笑:“別傻了,爲我冒犯老爺,不值得。你是老爺的長子,身上責任重大,又是未來的家主,各方面都要表現得最優秀。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在別人眼裡,被有心人看到,又要大做文章了。”
“大哥!你爲什麼總要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總在忍,忍,忍!別人瞧不起你,難道你便也瞧不起自己了?什麼叫不值得?爲你做任何事,我都覺得值得。人家愛嚼舌頭讓他們嚼去,我可沒時間跟人家勾心鬥角!這個家主有什麼稀罕的,誰愛當誰當!我跟大哥闖蕩江湖去,我們憑自己的本事活着,不受唐門的蔭庇!”
少年清脆響亮的聲音字字擲地有聲,說得揚眉吐氣,龍朔聽得心頭一震,他忽然發現,原來這個弟弟骨子裡與自己那麼相像。
原來,他也想獨自闖蕩江湖;原來,他也對家主之位不屑一顧。
可他卻強迫自己皺起眉,沉肅了面容,聲音也變得嚴厲:“玦兒,哥不許你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這是你與生俱來的使命,你不可以任性,不可以甩手不管。那樣老爺會傷心,你娘也會傷心的。還有,你要記住,你是唐門最優秀的,除了你,誰也不配當少主!所以,你給我收回剛纔說的話!”
唐玦怔住,他沒想到大哥會用這種嚴厲的態度教訓自己,他本以爲大哥肯定會支持自己的。因爲,他們都是那種桀驁不馴的率性男兒啊。
見弟弟茫然地看着自己,龍朔又加重了語氣:“沒聽到我說的話?”
唐玦張了張嘴,有些蔫蔫的:“是……小弟聽到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龍朔氣得,“這是唐門未來少主的樣子麼?垂頭喪氣像什麼?還是根本不贊同哥說的話?”
唐玦垂下眼簾,眼珠在眼眶裡轉動了兩下,一絲竊笑從脣邊滑過。龍朔對這寶貝弟弟的反應實在有些不懂,輕輕推了他一下:“說話。”
唐玦誇張地深深一躬,畢恭畢敬地道:“是,小弟謹記大哥的教訓,下次再不敢說這種胡話了。”心中卻暗暗自語:明明是在乎爹的,明明是關心着爹的感受,明明不忍心他對我失望,所以才這麼兇霸霸地教訓我,偏偏不肯承認,偏偏要對爹敬而遠之。大哥啊大哥,你就裝吧,我看你要裝到什麼時候!
大夫人房裡,丁香陪着夫人在說話,聽到外面杜鵑的聲音道:“夫人,五爺來了。”
大夫人示意丁香扶自己起來,讓唐俊進來,自己到桌邊坐下。
唐俊進門,撩衣跪倒:“小五給大嫂請安了。”
大夫人和藹可親地微笑:“五弟免禮,請坐吧。”
見唐俊坐下,規規矩矩地垂着手,低眉順眼。二十六歲的男子,俊俏中透着沉穩謙和,與當初那位任性乖張的紈絝少年完全不同了。她帶着長嫂爲母的那種寵愛,柔聲道,“有些日子沒見五弟了,家裡一切都好吧。我本想上五弟家去串串門,看看弟妹與珞兒的,可是這身子總不爭氣……現在都成藥罐子了……”說到這兒又咳嗽起來。
唐俊忙道:“大嫂快別這麼說,大嫂身體不好,我們理該過來探望,哪敢勞大嫂上門?小五最近忙着家中瑣事,未能常來請安,是小五失禮了。剛路上遇到大哥,也向大哥告了罪。本想跟大哥多聊幾句,可他忙着往雪衣嫂子那邊走……”
大夫人臉一沉,有些不悅:“誰是你雪衣嫂子?”
唐俊怔了怔,惶然道:“是小五說錯了話,小五該死。”說着作勢要抽自己耳光。
大夫人擺手制止他的動作,自嘲地一笑:“好了,五弟,是嫂子心眼小,沒有容人之量,倒叫五弟見笑了。”
“大嫂說哪裡話?”唐俊擡頭看着大夫人憔悴的面容,呆了半晌,有些傷感地道,“自大嫂進唐家,對小五一直疼惜有加。哪回大哥責罰小五,大嫂都會幫着說情。小五對大嫂就像對自家姐姐和孃親一樣,小五的心一直是偏向大嫂這邊的。可大哥是兄長,小五不敢指責大哥的不是。小五隻能暗暗維護着大嫂,小五根本不承認龍雪衣,只是若直呼其名,怕大哥知道了生氣……大嫂便饒了小五這回吧。”
大夫人嘆口氣:“我知道,我知道,小五,你爲嫂子用的心,嫂子還不明白麼?多虧你每次將老爺對待龍朔的態度告訴我,還有演武場上那些事,嫂子才越來越清醒,知道龍朔這小子有多厲害。”她慢慢眯起眼睛,眼裡有幽暗的光影掠過,“他是暗地裡鉚着勁呢,各方面都想強過玦兒,然後將玦兒取代了……”
唐俊微微低頭,澀聲道:“小五不知道如何安慰大嫂,但小五想說,玦兒是大哥嫡出的孩子,龍朔無論如何不可能取代玦兒。他用那些心機也是白費,幾位叔父還有門中長老都會盡力維護祖宗規矩,不容大哥胡來的。”
大夫人搖搖頭,不置可否。忽又想起什麼:“原來你大哥剛纔是去了龍雪衣處?雷威來稟告,說有要事,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麼事?”
唐俊道:“大哥說,龍雪衣懷孕了。”
“你說什麼?”大夫人騰地站起來,站得太猛,眼前一陣暈眩。丁香連忙伸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