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朔拿了雪梨霜出來,自己伏在書房的榻上,咬緊牙關給自己上藥。一邊用手輕輕揉着臀上的腫痕,好讓瘀血化去,一邊任憑冷汗沿着鬢角滴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平素威風八面的龍翼魁首,今天竟然像小孩子一樣被父親責打。爹,你還真是老當益壯、力大無窮啊。我打鴻兒時可遠沒有你這麼用力,你給鴻兒報了兩倍的仇了。
好不容易上好藥,他整整衣衫,蹣跚着往書房外走。
臀上的傷痕摩擦着衣料,每走一步,肌肉都好像在被粗糲的砂紙狠狠磨着,灼痛難當。可是他知道屋外守着侍衛、下人,他絕不能露出狼狽的樣子來。於是只好放慢腳步,努力使步履平穩。
“老爺。”管家池岸迎上來,唯恐眼裡流露出同情之色,微低着頭,“老爺是否現在就用膳?”
“老太爺和少爺……?”
“老太爺吩咐將少爺的晚膳送到他房裡,他自己會到花廳,等老爺一起過去用膳。”
“好。”唐朔慢慢挪動步子,從書房到花廳,只不過穿過一箇中庭,卻已讓他累得渾身是汗。等他走進花廳,卻見父親已經穩穩地坐在那兒,一副從容淡定的模樣,彷彿剛纔揮舞着板子大發雷霆的人不是他。
“爹。”唐朔輕喚一聲走過去。
唐傲看他一眼,指指身邊一個板凳:“坐下吃飯吧。”
唐朔舌尖發苦,明知道我臀上腫痛難當,還要叫我坐。爹,你可是故意懲罰我?你的氣還沒消麼?
“是,爹。”他順從地坐下來。臀部貼到板凳上的時候,臉上的肌肉隱隱有些抽搐。在父親面前,他可不敢偷工減料,讓他坐,他就坐得端端正正。可這樣坐着,無異於每分每秒都在受着刑罰的煎熬。
唐朔握了握拳,深深吸氣,聲音平和:“爹今日初到長寧,旅途勞頓,還動氣傷身、責罰朔兒。都是朔兒之過,請爹原諒。”
唐傲難得見兒子如此乖順,心裡不覺生出一絲歉意。本來千里迢迢來到長寧,就是爲了與兒子、孫子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的。分開不到半年,他就想他們了。反正現在丟開家主之位,兒子又那麼能幹,完全可以獨擋一面,他這個當爹的樂得逍遙自在。
誰知來到京城的第一天就看到孫子被罰,心疼得他把一腔怒氣都撒在兒子身上,可現在見兒子忍着疼痛,毫無半句怨言,他的心又有些軟了。開口時聲音便溫和起來:“坐着不舒服,就站起來吧。爹只是心疼鴻兒那孩子,那孩子太討人喜歡了。”
唐朔站起身,脣邊閃過一絲笑意:“爹喜愛鴻兒,朔兒難道就不喜歡他?男子漢大丈夫,就要千錘百煉才能成材。朔兒小時候,爹不也這樣嚴厲地管教朔兒麼?朔兒知道,這孩子從小吃了許多苦,爹不捨得他捱打受罰,可朔兒十二歲前,不也與娘在那個小山村裡過着貧寒的生活麼?”
唐傲愣住,聽口氣,這小子怎麼好像在向自己撒嬌?或者,還有抱怨的意味?怔忡半晌,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酸甜苦辣都有。冥冥中似有安排,讓兩代父子有如此相似的經歷,只是,鴻兒這孩子對他父親心懷感激,而朔兒當初卻是怨着自己的。
相比起來,孫子比兒子更加讓人心疼呢。
“好了,好了,別揭爹的傷疤。”唐傲像是服軟似地對兒子道,“爹知道當年對不起你們母子,可你對爹的懲罰也夠了吧?”
“爹,朔兒不是這個意思……”唐朔慌忙辯解。
“爹知道,爹沒有怪你。”唐傲看着他,沒有命令,卻用商量的口氣道,“待會兒去看看鴻兒,哄哄他吧。你忍心那麼罰他,他卻不忍心你受罰。這麼孝順的好兒子,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
“爹,朔兒不會哄他,朔兒只跟他講道理。”唐朔面容平靜、波瀾不驚地道。
“你!”老爺子被他一句話嗆到,氣得鼻子都歪了。好啊,跟你好言好語你不聽,你這又臭又硬的脾氣還是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樣。孩子犯了什麼天大的錯?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哄哄他,讓他心裡好過一些,這點都做不到麼?
猛地一掌擊在桌上,將桌上的杯盤震得叮噹直響:“很好,你不哄他,爹哄他!你給我坐下,我把鴻兒叫來,我們祖孫三人好好聚聚。”好好聚聚,四個字一字字吐出來,帶着咬牙切齒的味道。
唐朔無奈地坐下去,臀上好像有千萬根針在扎着,又好像坐着一個火墊子。懷着怨念看自己父親一眼,爹,你寵孩子也不是這麼寵法的,照這樣下去,鴻兒非變成紈絝子弟不可。怎麼當年你對我和玦兒都那麼嚴厲,獨獨對鴻兒這麼偏心?
只聽唐傲一聲令下:“來人,去請少爺到這兒來,等等……再拿一個軟墊過來,爲少爺鋪在椅子上。”
唐朔一頭黑線。好嘛,讓我坐硬板凳,卻讓鴻兒坐椅子,還要給他鋪軟墊。爹,你這樣,我在鴻兒面前還有什麼父親的威嚴?
心裡想着,臉上青白交錯,十分耐看。唐傲斜他一眼,死小子,爹就要治治你的臭脾氣。
守在門外的僕人領命去請孤鴻,沒多久回來了,向唐傲稟道:“老太爺,少爺吃了點飯,太過疲憊,已經睡去了。”
“這孩子……撐到現在,是該累了。”唐傲語氣裡是滿滿的疼惜,又瞪兒子一眼,彷彿在說:“今天就饒過你。”
唐朔有苦難言,不敢抱怨,還得忍着痛,用美酒佳餚款待父親。唐傲是海量,一喝起酒來,頓時興致盎然。忘了剛纔還在跟兒子置氣,一杯接一杯地喝。談起唐玦擔任家主後在唐家所做的種種改革,以及唐門中人對唐玦的敬重、歎服,老爺子講得意氣風發、滔滔不絕。
唐朔自是爲弟弟的表現萬分自豪,可再自豪,身下的疼痛仍然如蛆附骨地提醒着他。那張岩石雕琢的臉,彷彿被風化了一般,不時泛起皺褶。
好漫長的一頓晚飯啊!爹,以後的日子長着呢,你每天喝我都不反對,只是不要今天,好麼?唐朔只差把心裡的話吐出來了。
暢飲一番後,唐傲有些微醺,再加上確實旅途勞累,便回自己房間休息了。
唐朔卻放心不下,慢慢走到兒子房門外,果然見裡面漆黑一片,沒有燈火。他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了聽,聽到牀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心頭一動,鴻兒沒有睡着?是因爲疼麼?還是因爲心事太重?
想起蕭然的話,心裡閃過一絲陰影。是否,該找鴻兒好好談談了?可是,今晚兩人都捱了打,真的沒力氣多講,還是明天吧。他伸手輕叩房門:“鴻兒,早點睡,明日早起,若是傷勢好點,便繼續練劍,不許偷懶。”
裡面頓時沒了聲音,隔了會兒,才聽孤鴻小聲答道:“是,爹,孩兒這就睡,也請爹早些安歇了吧。”
第二天一早,孤鴻還是按老時間到父親門外跪候請安,唐朔出門,檢查了一下兒子的傷勢,發現他臀上佈滿青紫淤痕,走路一瘸一拐的。心裡一疼,拍拍他的肩道:“再休息兩天吧,這傷看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爹與你一起去向爺爺請安。”
孤鴻跟着父親往外走,瞧着父親走路的姿勢有些彆扭,不禁疑雲頓起。“爹…….”他輕輕喚一聲。
“嗯?”唐朔回頭。
“昨日爺爺……是不是真的罰了爹?”
唐朔見瞞不過,只好笑笑:“那又如何?”
“爹,對不起。”孤鴻垂下頭,滿懷愧疚,“都是鴻兒的錯,害爺爺遷怒於爹,是鴻兒不肖……”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又道什麼歉?”
“我…….”孤鴻茫然無措。
“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跟爹說,爹等着。”
早飯後唐朔去龍翼,唐傲在府中轉了一圈,回頭去找孫子,卻不見孫子的影子。問伺候他的小廝,小廝說少爺去了祠堂。
唐傲走到祠堂門口,見孤鴻清瘦挺拔的身軀筆直地跪在祠堂當中的蒲團上,面朝案上的晏憑欄靈位,喃喃訴說着什麼。
那個背影染着一層淡淡的憂傷,令唐傲心頭一動。他想起昨日孫子的表現,這孩子,莫非有什麼不願爲人知的心事?若是單純地過來向大娘請安,他爲何會那樣黯然神傷、自言自語?
“早上爹教鴻兒練功,鴻兒不專心,走神了……”孩子的話依稀響在耳畔,唐傲隱隱生出疑慮。
下意識地,他向前走了兩步,憑他深厚的內力,將孫子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夫人,你泉下有知,會不會責怪鴻兒得寸進尺?鴻兒知道,爹對夫人情有獨鍾,而我娘……那是個錯誤。爹不會承認她的,鴻兒不敢跟他提,鴻兒只敢在此悄悄對夫人說。夫人,你給鴻兒一個指示好麼?告訴鴻兒,鴻兒可不可以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