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殘月如鉤,室內燭影搖紅。萬簌俱寂,只聽到風聲掠過鬱離院中千竿修竹,蕭蕭瑟瑟。
酒已酣,人未醉,梅若塵一手執盞,一手拿着梅霜塵的靈位。白皙的臉上已泛起淡淡的紅暈,一雙眼睛卻幽深如潭,被燈光折射出濃濃的哀傷。
“大哥……”他舉杯,輕輕碰了碰靈位,脣邊掠過恍惚的笑意,喃喃道,“我沒醉,你放心,我不會讓自己醉的。從小你就教我,人一定要清醒,一定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所以,我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放縱自己,從來沒有醉過一回。今天是你的忌日,我只想陪你喝幾杯,我不會醉的……”
他仰頭,把那杯酒一飲而盡,伸出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靈位。一筆一劃,從那些字上撫過去。
“十二年了……”聲音哽咽起來,眼淚在眼裡晃動,“你拋下我和小妹十二年了,如今,連小妹也離開了我,杳無音訊。我什麼也沒有了,除了爺……”澀聲長嘆,他仰起頭來,“不,連他也不是我的。無論我多努力,他心裡永遠只記得你。我千般思量,萬般算計,以爲可以永遠擁有他。可事實上,他離我越來越遠了。
大哥,我知道,你的在天之靈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墮落、我沉淪、我自甘下賤……你恨我麼?恨我這個不成器的兄弟麼?十五年前,我才十歲,小妹才五歲,你把自己賣進青樓,你對我說:‘若塵,大哥不希望你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只希望你這輩子活得乾乾淨淨、俯仰無愧。’可是我沒有做到,我辜負了大哥的期望。你用你的尊嚴換取我的尊嚴,而我卻把我的尊嚴輕易拋棄了……”
他把靈位緊緊抱在懷裡,從椅子上滑落,雙膝跪倒在地,把頭埋下去:“大哥……”眼淚緩緩從臉上滑落,一滴,兩滴,然後成串地落下。
好久,他抑制住低低的啜泣,聲音變得悠遠,好像在回憶着什麼。
“大哥,你可知道,你離開我們的那一年秋天,爺找到我們,他看着我,溫柔地笑,可是他的眼睛那樣憂傷。他對我說:‘你是若塵吧?你長得和你哥真像。你哥不在了,可他留下遺書,託我照顧你們。跟我走吧,我會把你們當成我的親人看待。’
他伸出手來拉我的手,他的手修長、白皙,漂亮得沒有半點瑕疵。可我打開了他的手,我撲到他身上,拼命踢他、咬他、撕扯他,我想,如果沒有他,大哥就不會死。我恨他,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他一動不動地任我打,我看到他在笑,那笑容……那笑容好像千萬根針扎進我的血脈。我脫力地倒在地上,然後,他抱起我,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我聽到他嘆息,感受到他的心跳,緩慢而沉重。可是,他的胸膛好溫暖,好溫暖……我突然流下了眼淚,一發不可收拾……”
若塵慢慢擡起頭,眼裡有迷離的光,臉上慢慢露出笑容,溫柔而痛苦:“大哥,我真的沒醉,你別擔心,今夜是我第一次跟你講這麼多話。這些話一直藏在我心裡,我從來沒有對誰吐露。小妹她……她聰明絕頂,她什麼都明白,她不用我多說,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她知道,知道我中了爺的蠱,她勸過我放手,可我做不到。我寧願這是一個夢,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大哥,你恨我也罷、嘲笑我也罷、鄙視我也罷,我不想瞞你,也不會逃避。我喜歡他,爲了他,我甘願做一切事,哪怕揹負永不超生的罪孽。
我喜歡他的溫柔、喜歡他的強勢、喜歡他隱忍一切不平,卻永遠不會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他那麼愛你,這讓我感動,也讓我……嫉妒。是的,大哥,我嫉妒你,我一心想要取代你,我想讓我成爲他心目中的唯一。你曾經帶給他美好的回憶,而我卻想給他美好的現在,還有將來。
大哥,原諒小弟,原諒我的自私。
自從十三歲以來,我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兩件事:爲你報仇,還有,愛五爺。如今,我的前一個使命已經完成了……”
若塵閉上眼睛,眼前彷彿有血霧飄過。痛快淋漓的報仇,給唐傲百倍於自己的痛苦,是否真的達到了報仇的目的?他找不到答案,他不敢細想。他怕深究下去,自己會瘋掉。曾經胸腔裡積蓄着滿滿的恨意,而現在突然空了,又空又冷。
於是他只能讓另一種東西填補他的胸膛,那就是對唐俊的愛。
他輕笑:“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愛他了。哪怕這愛見不得陽光,哪怕我在他面前不得不扮演一個奴才的角色……”
忽然,他聽到廊上傳來腳步聲,他警覺地站起來,將靈位藏進抽屜,迅速擦乾眼淚。
“陸管家。”有人敲門,低低的聲音道,“老爺在書房,命你過去伺候。”
若塵怔了怔,今夜他不是說要早早地休息,不需要自己在身邊麼?他還以爲他忘了大哥的忌日,或者想獨自懷想,不願別人打擾。可是,現在?
“我即刻便去。”
他整了整衣襟,提了燈籠出來,迅速走向書房。
敲開書房的門,一股濃濃的酒味迎面撲來,若塵不禁皺眉。
桌上放着兩個酒杯,杯中盛滿了酒。唐俊眯着眼,眸底有影影綽綽的光華,好像水底倒映的冷月,清冷而孤寂。
若塵悄悄鬆一口氣,他是清醒的。
“爺?”他微微躬身。
唐俊示意他關上房門,向他招手:“若塵,來,過來。”
若塵走過去,輕輕拿走他眼前的酒杯:“爺,喝多了傷身。”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與你大哥共飲到現在,你別掃了我的興。”唐俊湊近他,嗅了嗅,“你也喝了酒?”
“是,若塵剛剛祭奠了大哥。”心裡忽然涌起一陣鈍痛。爲什麼?明明應該高興的,唐俊他沒有忘記大哥,不是麼?
唐俊向他微笑,語聲親切:“若塵,讓我看看你的臉。”
“是,爺。”若塵伸手取下臉上那張精緻得讓人分辨不出真假的人皮面具,露出俊美的容顏。由於長期戴着面具,他的臉看起來蒼白如雪,襯得眉眼更加漆黑。二十五歲的男子,褪去少年人的青澀與稚嫩,增添了成熟的味道,看起來更加耐看。
唐俊看着他的目光漸漸癡迷。若塵有些侷促,微微垂首:“爺……”
唐俊站起來,手中多了一件淺藍色的袍子。他把那袍子交到若塵手中,輕輕吩咐:“穿上這件衣服,讓我看看。”
若塵僵住,這件袍子,多麼熟悉的顏色,多麼熟悉的款式。
“是我給你大哥做的,還沒來得及送給他,他就走了。”唐俊低柔的聲音迴響在他耳邊,“你大哥就喜歡穿藍衫,去,穿上它,讓我看看。”
若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身子一片冰涼,手腳禁不住顫抖。可是酒精燒紅了他的眼睛,灼燒着他的腦子,他擡頭看着唐俊,看着那張熟悉到刻骨銘心的臉,狠狠捏緊手裡的衣服。然後,在唐俊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時,那件衣服已在若塵手中四分五裂。
藍色的碎片紛紛落到地上,宛如飄落的蝴蝶。
“我大哥已經死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霜塵!不要再自己欺騙自己了!”他幾乎是咆哮地吼出來,雙目赤紅,臉色卻蒼白如紙,眼裡的痛苦猶如那件衣服,片片碎裂,“我不會扮他的,我是梅若塵,我是我!不要再把我當成他,我不是……”
“啪!”巨大的掌摑聲打斷了若塵的吼聲,若塵踉蹌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