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父親面前,垂手而立,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
“請爹恕朔兒不孝,朔兒不願學毒術。”語聲雖低,態度卻依然堅決。
見兒子又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唐傲氣得恨不得一把把他拖過來,摁到腿上狂扁一頓。拼命壓着心裡的火,努力讓聲音平和,問了聲:“爲什麼?”
龍朔無語。
“你給我過來些!”唐傲的怒氣開始往外噴涌,其實兒子離他並不遠,可在他看來簡直像隔着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他瞪着兒子喝斥道,“離爹這麼遠,怕爹吃了你?站到我面前來,好好說話!誰慣的你這麼沒規矩,不曉得怎樣回話,要不要爹再教你一遍?”
龍朔一步步蹭過去,心裡亂得像一團麻,暗暗思考着該如何回答父親,一時說不出話來。
唐傲只覺得肺裡有股氣流上下竄動,衝到喉嚨裡,刺得喉嚨又幹又痛。啞着嗓子咳了兩聲,龍朔忙把那杯茶送上去:“請爹喝口水,潤潤嗓子。”
唐傲吐出一口氣,稍稍覺得舒服些。臭小子,這點眼力見倒還有的。他拿起杯子喝一口,清了清嗓子,語聲微沉:“爹不知道你爲什麼那麼倔。五年裡爹問過你無數次這個問題,你每次都回答一個“不”字。問你理由,你總是用沉默來作答。
以前你拗着性子不肯叫爹,爹也知道你的身份不被承認,所以猜想你從心底排斥本門功夫。爹覺得對不起你,所以沒有強迫你。可現在形勢已經不同了,你娘已經嫁給我,夫人也已經接受了你們,不管你的三位叔公還有其他長輩怎麼想,你總之是唐門中人。只要爹願意教你,你又有什麼不願學的?”
龍朔微感驚訝,爹沒有打我罵我,反而這樣耐心地和我說話?而且,爹原來還是體諒我的,這些年我一直逃避學毒這個問題,他也一直沒有追逼,原來,他竟是爲我考慮了這麼多。
五年了,父子間的溝通少得可憐,龍朔在父親面前一直恭敬而疏離,完全不像一個兒子對父親應執的態度。在學武時,他當他是師父;平日裡,他當他是老爺。他一直站在遠處看他,從未試圖走近他、親近他。
父親的態度好像是在看到他偷練別派武功後改變的,父親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叛逆,所以想要把他緊緊縛在身邊。龍朔覺得,這是父親作爲唐家家主的本能反應,哪個一家之主都無法容許本門中人的叛離吧?
而現在,他更加進一步要逼自己學毒了。“你堂堂唐家少爺,竟然被一個丫環算計了,說出去丟盡你老子的臉!”父親的吼聲又在耳邊迴響,震動了他的耳膜。
是啊,自己好歹是唐家的“少爺”,竟然被一位微不足道的丫環暗算,難怪爹如此生氣。爹已經覺得顏面掃地了,自己這個唐家少爺,當得根本不配,是不是?
想到這些,龍朔覺得十分愧疚,歉然垂首道:“對不起,爹,朔兒無能,遭了丫頭的暗算,給爹丟臉了。爹生氣,要打要罰,朔兒都甘願承受。可是朔兒不想學毒術……朔兒喜歡光明磊落地與人較量,不喜歡用這種陰狠歹毒的功夫……”
唐傲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將桌上的茶杯濺起多高:“放肆!”
龍朔直直地跪下去:“請爹息怒,朔兒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唐傲氣極反笑,嘴角都抽搐起來:“哈,好,陰狠歹毒,不錯,原來你就是這樣看唐家功夫的,你也是這樣看唐家的,對不對?爹還有你的四位叔叔、三位叔公、包括所有唐家人都在用唐門的毒術,在你心目中,我們都是陰狠歹毒之人,是不是?你是不是還要說這是下三濫的功夫?是不是還要說我們唐門是邪派組織?”
龍朔暗道,在未入唐門前,我也曾聽江湖傳言,唐門亦正亦邪,神秘而詭異。若非孃親將我帶入唐家,我怎麼也想不到此生會與唐門搭上關係。想到那些毒蟲蛇蠍,那些殺人於無形的毒藥暗器,我從心底裡排斥,只覺得唐家人連骨血裡都浸透着毒水。
現在我知道,唐家人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喜怒哀樂,也有七情六慾,與旁人無異,可我還是不能接受用毒。
“爹,請別生氣。”他擡起頭,看着父親慍怒的眼睛,目光澄澈,略略含着求恕之意,“朔兒雖然不認爲唐門是邪派組織,可至少用毒的手段不夠光彩,算不得君子所爲。朔兒不喜歡與毒蟲爲伍,不喜歡暗算別人。”
唐傲氣得臉孔都扭曲了,唐家盛傳於武林的獨門秘技,竟被自己的兒子說得一錢不值,這簡直是對老祖宗赤_裸_裸的諷刺與背叛。小畜生,膽子夠肥的,連這樣叛逆的話都敢義正詞嚴地說出來,你眼裡哪還有半點祖宗家法?
他咬牙切齒地笑:“爹明白了,你根本對用毒不屑一顧,你認爲唐家家傳的秘術只是用來暗算別人的卑鄙手段,上不得檯面,是不是?”
你寧可偷學別派武功,也不願學自己的本門之術!
龍朔張了張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不善言詞,只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可是看父親的樣子,分明是被自己氣壞了。
父親剛剛還笑得陽光燦爛,因爲爲自己洗刷了冤情。可現在卻因爲自己的態度激怒了他,說到底,是自己忤逆……
他往前膝行一步,仰臉看着唐傲,訥訥地解釋:“請爹息怒,朔兒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朔兒……”龍朔越急越說不出話來,突然痛恨自己,要是長着一張像玦兒那樣靈巧的嘴,也許父親就不會這麼生氣了吧?“爹……朔兒只是自己不喜歡,不是瞧不起唐門秘術……請爹成全。”
唐傲氣得臉色發黑,感覺跟兒子從來沒有對口過,兒子總是跟他擰着幹。他要他朝東,他偏要向西;他要他變圓,他偏要四四方方。
“你這逆子,你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不氣死爲父,我看你不肯善罷干休!”
他像困獸一般在屋裡打轉,猛地抄起桌上一把戒尺,狠狠砸在桌角上。啪的一聲,桌角被擊碎,木屑飛揚。他衝兒子吼:“給我脫了褲子趴好!”
龍朔腦子裡轟的一聲響,渾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子衝到頭頂。前面兩次都逃過了,想不到今天,爹終於要真正責罰自己了,用唐家的家法,逼自己去衣……
臉上火辣辣的燙起來,可心裡仍然不甘。他抿了抿脣,跪直身子,再次試圖說服老爹:“爹何必爲一個不成材的兒子生氣?朔兒在唐門微不足道,爹有玦兒這麼好的兒子繼承大業足矣……”他想說,將來我十之還是會離開的,就算留下,我也只會盡力輔佐玦兒,當他的屬下,學不學毒有什麼要緊呢?可是他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他怕更加激怒父親。
唐門,始終是他名不正言不順的一種附屬,不是他真正的家。他從來沒有想要依賴唐門,他有他的驕傲,他要憑自己的武功、自己的本事立足於天地之間。他要向父親、向唐家所有人證明,他是強者。他要以龍朔這個名字存在,而不是以唐家人的身份存在。所以,他拒絕唐家標誌性的、賴以成名的功夫:毒術。他學輕功、學劍法、學內力,就是不肯學毒。
在他內心深處,他還有另一層顧慮:玦兒是唐家未來的家主,而他只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在武功上他已經獨領風騷了,如果他學會用毒,無形中搶了玦兒的風頭。他不願這麼做,他甚至發現,玦兒在劍法上故意藏起鋒芒,故意成全他這個大哥。是不是,敏感的玦兒也知道他內心的驕傲,所以故意韜光養晦,好讓大哥揚眉吐氣?
不,玦兒,這樣不對,應該是我默默站在你身後,支持你、輔佐你、襯托你,而不是倒過來。你是唐家大公子,你是唐家少主,你將來要領導整個唐家。唐家有你足矣,爹有你足矣,我不想橫遭猜忌,不想成爲衆矢之的,更不想擋了你的家主之路。
最後,是他的天性拒絕用毒,他想用真功夫去贏得勝利,不想用這種令人防不勝防的陰毒手段。
唐傲怎知兒子在片刻間心中已轉過無數念頭?他只看到兒子的倔強,只聽到兒子自暴自棄的話,而兒子每句話都慪得他幾乎吐血。
高大的身影站在兒子面前,犀利的目光恨不得刺穿兒子的心臟,看看他裡面到底裝着什麼。唐傲揚了揚手,幾乎忍不住一掌揮出,可瞧見兒子一臉負疚、任打任罰的模樣,他到底沒能打得下去。只是死死壓着滿身噴薄而出的怒氣,沉着聲,一字字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爹對你不公平,沒能承認你唐家長子的身份,所以你跟爹慪氣,不肯學唐門秘技?”
龍朔本就拙於言詞,被父親這樣質問,心裡萬分委屈,挺直了脊背,負氣道:“爹何必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朔兒從來沒有奢望過唐家長子的身份。朔兒本就來歷不明,蒙爹接納,認爲兒子,已經感激涕零了。朔兒不孝,不肯聽從爹的教誨,不肯學毒術,忤逆了爹,爹何不就此放手?玦兒那麼聰明,深合爹的心意,有他將唐家秘技發揚光大還不夠麼?”
唐傲已經氣得無話可說,他發現自己與這個兒子永遠說不到一塊兒去,他猜不透兒子的心,而兒子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兩人永遠背道而馳,而這兒子總能輕易挑起他的怒火。
有時候他會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越來越不淡定了?是不是夫人的病給自己帶來太大的壓力?是不是……自己把朔兒的態度看得太重要了?可最終,他找不到答案。
而這臭小子說的是什麼狗屁不通的話?如果真的“感激涕零”,他會不聽自己的話,會跟自己這樣擰着幹?全是反話,全是諷刺!臭小子,你是命裡註定來討債的?老子還從來沒有跟誰這樣低聲下氣過。你是我的兒子,就得聽我的話,現在我還要倒過來討好你?還馬屁拍到馬腳上?
既然說不通,就讓戒尺來說話吧。他盯着兒子,瞳孔收縮了一下,怎麼,還要等老子爲你脫衣服麼?既然誠心忤逆,那就領罰吧。
龍朔明白父親眼裡的意思,心沉了沉。剛纔那一戒尺打在桌上,打得木屑紛飛。要是爹在這種狀態下一戒尺打在自己身上……
再想到要去衣受罰,他突然覺得好冷,渾身打了個寒顫,幾乎聽到自己的牙齒髮出碰撞的聲音。連忙收緊肌膚,凝神對抗那股寒意,回頭看父親一眼。
唐傲怔了怔,也回他一眼。是有什麼話要說麼?是肯改變主意了麼?他心裡竟隱隱期盼着。可龍朔卻垂了眼簾,難堪地啓齒:“朔兒不孝,忤逆父親,請爹責打。可是,朔兒過年就十八了,求爹……求爹……”不知怎麼急中生智,腦子裡靈光一閃,“求爹看在未出生的弟弟份上,給朔兒留點臉面,莫要去衣,好麼?朔兒願意加倍受責,爹……”